诺奖的评议简直像临时拉来个草台班子。
陆时确信,即使是第一届,也不可能不正规到这个程度,肯定又是穿越的自己在发功。
他问道:“蒙森先生不是历史学家吗?”
众人沉默着看向萧伯纳。
萧伯纳摊手,
“别问我。”
他指了指那封电报,回答:“人家说了,‘文学’,不仅应包括‘文学作品’,还应包括形式或内容上具有文学价值的其他作品。蒙森先生的作品也算。”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强词夺理。
有人忍不住吐槽:“那问题来了,我们凭什么评价蒙森先生?”
蒙森在史学界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史学界都不敢碰瓷蒙森,何况是文学界。
没人接茬。
房间内陷入了安静。
萧伯纳凑到陆时身边,低声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我评我自己的情况了吧?”
陆时苦笑,
“嗯,知道了。”
诺委会掘地三尺,几乎把欧洲所有的知名作家都挖了出来,如果不“我评我自己”,在部分地区说不定会出现候选人比评议人多的情况。
萧伯纳安抚众人道:“大家尽力而为吧。这里面不是也有很多我们看不懂的作品吗?”
他说“看不懂”,指的是需要翻译。
陆时的视线再次扫过名单,
里面确实有泰戈尔,
但事实上,泰戈尔是从《刹那集》后才开始用孟加拉口语写诗的,现在的作品大部分无须翻译。
陆时往前翻,很快又发现了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字——
苏利·普吕多姆。
这位大佬的诗歌陆时是读过的,有几首还很喜欢,
就比如《破碎的花瓶》,第一次读便惊为天人,将之背诵了下来。
只不过,同时期有一位作家的存在,让普吕多姆的得奖显得有些名不副实。
“为什么没有托翁?”
陆时问道。
众人俱是一愣。
有人好奇道:“陆教授指的是托尔斯泰先生?”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哲学家,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
在20世纪初,这些代表作都已发表,
特别是《复活》,堪称托尔斯泰长期思想、艺术探索的总结。
陆时点头,
“没有托翁,总显得非常奇怪。”
有人问:“托尔斯泰先生的作品思想性很强,但技巧上该如何评价?”
陆时回答:“托翁的代表作是广度、深度和叙事技巧的完美融合。”
他见众人低头思考,便给出例子:“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待在农庄想心事时就用到了意识流手法,以及列文和斯捷潘打猎时插入了一只狗的视角,这些技法运用得十分纯熟。”
众人不由得低声交流,
“确实,托尔斯泰的风格虽然以真实自然着称,但也是靠技巧写出来的,只不过他的技巧实在是太精妙、太多样、太复杂,给人一种仿佛没有技巧的感觉。”
“这就是浑然天成吧。”
“陆教授说的对,被提名者中没有托尔斯泰先生真的很奇怪。我觉得,他是可以和莎翁并列的存在。”
“你说什么?和莎翁并列?那不至于吧?”
“别因为我们是英国人就护短。说句实话,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托尔斯泰先生比莎翁更强,因为我竟然能从那些经典作品里看到他自己的思想斗争。”
……
托尔斯泰把传统小说发展到了极致,只要还有公正之心,就没人可以否认这一点。
萧伯纳说:“还没有契科夫先生。”
陆时审视名单,
“嗯,没有契科夫。”
戴眼镜的老教授低声道:“托尔斯泰先生说过,‘我并没有谦逊,在写作技巧方面契诃夫已经超越了我’。如果托尔斯泰先生够格,那契科夫先生肯定也是够格的。”
旁边有人反驳:“契诃夫确实好,不过没有长篇作品。短篇和长篇的写法、技巧完全不同。”
老教授擦擦眼镜,
“短篇怎么了?这里还有那么多诗人呢~”
这么说让人无言以对。
众人都忍不住讨论,为什么没有托尔斯泰和契科夫。
事实上,1901年的文学奖究竟花落谁家,很多人都认为会是托尔斯泰,
原因很简单:
一、他是享誉世界的大文豪;
二、他是诺贝尔生前最喜爱的作家。
而出人意料的是,托尔斯泰根本就不在被提名者之列,更不用说获得最终奖项了。
转过来的1902年,人们又认为诺贝尔文学奖非托尔斯泰莫属,结果却是蒙森,让舆论一片哗然。
以至于到了现代,人们在讨论这段文学史的时候,还是觉得瑞典文学院脑残。
萧伯纳问道:“陆,你觉得文学奖应该怎么评?”
陆时挠头,
“这种事哪有标准啊?关键还是要看文学奖设立的时候进行了何种限制。因为大部分奖项都是某人资助,或者为纪念某人设立的,受个人影响甚深。”
雨果奖,只颁给科幻作品;
普利策奖,新闻类奖项的获奖者不限国籍,但必须在美国媒体中发表过作品;
曹禺戏剧文学奖,看名字就懂了;
……
奖项各有各的不同。
陆时举例道:“夏目与我说过,日本有一个文学奖是《万朝报》设立的悬赏小说奖,第一次的奖金额仅为10日元。”
萧伯纳对是日元没什么概念,
不过,即使对标十英镑,这笔钱也少得可怜。
他吐槽:“就这还‘悬赏’呢?”
陆时摇头,
“没必要这么批评日本,毕竟有很多地区连文学奖都没有呢。当然,10日元确实是离谱,还不如好好地帮获奖作品出版,以满足作者的表达欲。”
萧伯纳轻笑,之后说:“那诺贝尔文学奖呢?你怎么看?”
说着,他拿出章程递给陆时。
陆时仔细地翻了翻,随后咋舌道:“啧……”
章程上说,奖项必须颁给“对人类作出最大贡献”的人。
萧伯纳问:“怎么样?”
陆时说:“我觉得,评价应该分几类。第一类便是托翁这种,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他自己的光荣,反而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光荣。这次没有提名托翁……哼哼……”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就差指着鼻子骂瑞典文学院是傻x了。
萧伯纳沉吟,
“继续。”
陆时说道:“第二类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可以通过给他们颁奖证明自身价值。”
例如马尔克斯,着有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百年孤独》,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评为“唯一没有争议的获奖者”。
陆时继续道:“第三类作家就是相得益彰的得奖者。代表作和文学生涯都有足够分量,但不足以在文学史大书特书。”
萧伯纳有些明白陆时的标准了,
“那最后,就是那种名过于实和有争议的获奖者。”
陆时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最后。”
萧伯纳不解,
“这还不是最后?”
陆时说:“校监先生知道我最近在办报吧?我发现奖项也是一种舆论工具,是可以‘发掘’作者的。刚才我说到了《万朝报》设立的悬赏小说奖,获得这个奖项的小说,销量会不会有提升?”
萧伯纳点点头,
“商业行为和文学评议确实可以相互结合。你刚才说的‘最后’是这种吗?”
结果,陆时依然摇头,
“其实还有‘最后的最后’,那种莫名其妙的作家。就比如写了《罗马史》的蒙森先生。文学奖又不是历史学奖。”
萧伯纳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心中佩服,
“陆,你可真敢说!”
他陷入沉思,过了一阵,问道:“陆,在你心中,我属于哪一类?”
“噗!”
陆时当即喷了,
没想到自己一番长篇大论,竟然会引火烧身。
他尴尬地咳嗽几声,说:“校监先生,现在毕竟是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没有任何得奖者作为参考,不存在比较,我又该将你划分到哪一类呢?你不能为难我啊。”
萧伯纳点头,
“懂了。”
陆时:“……”
他忍不住问道:“伱懂什么了?”
萧伯纳轻笑,
“如果我是你心目中的第一类或者第二类作家,你肯定会明说。”
陆时更尴尬了,
“啊这……”
萧伯纳拍拍他的肩,说道:“其实我也是多余一问。就说你刚才提到的托尔斯泰先生,我哪怕再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敢去跟他比啊。”
两人的对话吸引了其余人的注意力。
有人说:“不怪萧先生。瑞典文学院跳不脱束缚,伯爵老爷们还把俄国人当成野蛮人呢~”
“伯爵老爷们”这个词从英国人嘴里说出来,就挺搞笑的。
戴眼镜的老教授叹气,
“托尔斯泰先生是俄国人的骄傲,而俄国在大北方战争中把瑞典从波罗的海霸主地位上掀翻在地,难免遭到记恨。当然,瑞典人是绝不会承认的,但我觉得其他解释都很苍白。”
大北方战争的结果是俄国称霸波罗的海,而瑞典则自此衰落,从欧洲列强的名单上消失,
两国确实是世仇。
(俄国好像跟邻国没有不是世仇的。)
但陆时觉得这种说法很牵强,
大北方战争发生在1700年~1721年,到现在都两百年了,瑞典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才对。
陆时说:“总之,这个名单没有托翁很不合理。”
众人点头。
刨去各种成见,单从文学的角度考虑,他们都赞成陆时的观点。
萧伯纳说道:“我给那边拍封电报。”
陆时问:“准备为托尔斯泰先生鸣不平?”
萧伯纳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不,我是准备拒绝这次的提名。”
说着,视线游过名单,
不只是没有托尔斯泰的问题,还因为有特奥多尔·蒙森这样的地位超然的历史学家。
萧伯纳也看透了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的本质——
蹭流量。
这种情况下,萧伯纳自认不可能得奖,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发扬风格,主动退出评选,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萧伯纳笑着说道:“没有托尔斯泰先生,第一届的诺贝尔文学奖注定是不完整的。参加一个残缺奖项的评选,我实在提不起兴趣。这个奖,不评也罢。”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但在外人听来,处处透着“高风亮节”,就差把这个词纹在脸上了。
议论四起,
“我看,萧先生这是在给瑞典文学院下眼药呢~”
“嗯,以退出评选相逼。”
“哈哈哈哈哈,痛快!实在痛快!”
……
事情发展成这样,确实是陆时没预料的。
他说:“校监先生,你可不要一时冲动啊。”
萧伯纳回复:“绝对不是一时冲动。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心意已决,不能胜之不武。”
这语气,仿佛没有托尔斯泰,诺贝尔文学奖便是囊中之物似的,
第一届得主分明是人家普吕多姆。
陆时满头黑线,
 ̄□ ̄||
他说:“校监先生,你要不要再好好想一想,这可是……”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传来“哗啦”一声。
陆时回过头,
只见一名年轻教授将手中的稿子丢到了一边,伸着懒腰说道:“我不评了。正如萧先生说的那样,‘没有托尔斯泰先生,第一届的诺贝尔文学奖注定是不完整的’。”
有他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也跟着纷纷撂挑子了,
一眨眼的功夫,众人都将稿件丢了。
萧伯纳不由得大笑,
“好!各位同僚当真有风骨!”
陆时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这跟风骨绝对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分明是被提名者太多,导致稿件太多,教授们不想通宵达旦地当牛马了。
萧伯纳看向陆时,
“陆,你怎么想的?”
陆时回答:“我本来就没想蹚诺奖的浑水。”
萧伯纳料到会是这样,
“我就知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低调。那好,我们伦敦大学联盟的人一起草拟电报吧。”
他转身看向众人,
“大家想想电报应该怎么写。”
一帮人七嘴八舌,
“文学奖的本质是评议,就引用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写下的名言开头好了,‘没有一个时代,人们对艺术谈论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
“尼采?我不同意。”
“那你说。”
“咱们会有今天的种种讨论,不是因为陆教授吗?直接引用陆教授的话多好。‘托翁的代表作是广度、深度和叙事技巧的完美融合。’”
……
说着说着,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陆时身上。
陆时一脸懵,
“等等……那个……不是……你们这样,显得我好像是始作俑者似的。”
萧伯纳一脸淡定地说:“这么说肯定是不公平的,但是……嗯……似乎……好像……大概……可能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