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污污——
伯明翰开往伦敦的火车,车头的烟囱冒出滚滚蒸汽,因为燃烧不完全,导致其中夹杂黑色的浓烟。
列车员推着小推车经过,兜售商品,
烩饭、
馅饼、
炸鱼薯条、
……
大部分是不能久放的食物。
在第二节车厢的一个包厢中,坐着两名中国人。
其中一人是辜鸿铭,
他低声说道:“坐大英帝国的火车,享受的服务真不错啊。”
对面的人摇头,
“还不是因为快到站了,他们才会把那些食物低价出售掉?这跟服务本身没有关系,纯粹的商业行为罢了。”
他们坐的这一列火车,从伯明翰出发,一路过考文垂、北安普顿、剑桥,随后抵达伦敦,
刚才已经过了最后的中转站——
剑桥。
辜鸿铭无奈,说道:“郑总董,你能不能别总是想着那些商业的事?看什么都是商业行为,岂不是要掉到钱眼里吗?这样生活,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郑总董的名字是郑观应,
总董指粤汉铁路总董,是一个职位。
值得一提的是,郑观应同时是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的办理,此来伦敦是为了“参观学习”。
正好,辜鸿铭从爱丁堡回伦敦,
两人便结伴而行。
郑观应皱眉,
“你别那么叫我。我有字,也有号。”
辜鸿铭赶紧说:“好好,正翔、陶斋、杞忧生。”
正翔是郑观应的字,
陶斋是号、杞忧生则是另一个号。
郑观应无奈,吐槽道:“鸿铭,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来一趟英国,整个人都变得如此玩世不恭?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与你同行去伦敦。”
辜鸿铭脸颊上的肌肉跳了跳,神情复杂,
“我只是失望了。”
郑观应问:“失望?对谁失望?”
辜鸿铭沉默,没有接茬,
对方是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的办理,吃皇粮的,自己当然不能承认是对清廷感到失望。
他说:“你还好意思说我玩世不恭?就那个纸牌游戏斗地主,你不是天天缠着我和你的随从一起玩?我昨天还听你喝了酒之后说胡话呢,‘郑正翔啊郑正翔!伱怎么能如此堕落!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郑观应脸黑如墨,
“你……我……!@*#¥%……”
因为无从辩驳,后面变成了支支吾吾的乱码。
辜鸿铭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你无话可说了吧?”
郑观应无奈,
“那个纸牌游戏确实好玩。当然,远远没有麻将有趣,但纸牌胜在携带方便。”
辜鸿铭说:“不错,你还有承认的勇气。”
郑观应“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圣人都不反对游戏呢。”
所谓“博弈者”,指的是下围棋的人,
围棋能和斗地主比?
辜鸿铭嘀咕:“强词夺理!”
郑观应笑,正准备回应几句,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两人不由得皱眉,
刚才在剑桥站,上来了一帮学生,整列车都变得嘈杂了不少。
辜鸿铭说:“我过去把门关严实。”
说着便走到门边,拉住把手,
结果,他没有将门关严,反而整个人贴到了门上,从门缝中偷听外面的说话声。
郑观应不由得愕然,
“你干嘛呢!?”
他在心里还追了一句吐槽:“撅着个屁股像什么样子!?”
此时的辜鸿铭确实是撅着屁股,用右脸颊紧贴着门,耳朵尽量靠住门缝,就像偷窥爱好者。
郑观应微微提高音量,
“你干嘛呢!?”
辜鸿铭回神,
“咳……”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随后将门拉得开大了些。
外面的吵闹立即传入了车厢。
郑观应不满,
“干嘛?”
辜鸿铭却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说道:“你听。过来,靠近点儿听。”
郑观应对这种不合礼数的行为多少有些反感,
他叹口气,挪动屁股,做得更靠近包厢门了一点儿,身体依然绷得笔直,就像是正襟危坐的学生,
让他像辜鸿铭那样不顾形象,他做不到。
这时,外面传来了朗诵的声音,
“
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无论是谁,我们都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祷、一起斗争。
……
”
郑观应的英文不及辜鸿铭,听得有些吃力,
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无法理解这篇演讲所带来的震撼的,只隐约觉得很有感染力,但也仅此而已。
辜鸿铭反倒如痴如醉,甚至念念有词:
“我有一个梦想……”
过了两分钟,演讲结束。
郑观应问:“刚才那是什么?在英国,有人会在火车上演讲?”
辜鸿铭摇摇头,
“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那篇演讲的内容实在是……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已按捺不住好奇心,推门而出。
郑观应犹豫了片刻,还是快步跟上。
两人一路朝那篇演讲的“发源地”走去,沿路经过的所有包厢,里面几乎都坐着大学生。
这些大学生看到两个中国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窃窃私语声四起,
“是中国人。”
“啊,跟陆教授来自相同的国家?为何感觉他们的气质和陆教授完全不同啊?”
“你这么问我,我问谁去……”
“对了,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中国人,不会是瞎猜的吧?”
“当然不是瞎猜的!你看他们的辫子!”
……
郑观应不由得诧异。
他曾去过比利时、英国、法国,
以往,这些白人虽然会对亚洲人好奇,偶有指指点点,但从来不会这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辜鸿铭却明白,学生们所提到的“陆教授”正是陆时。
前段时间,他一直通过报纸关注陆时,直到郑观应赴英,他才不得不充当翻译和牌搭子,没时间再读报,断了对陆时近况的了解。
郑观应低声问:“这帮学生为何这么看我们?”
辜鸿铭轻笑,
“大概是因为有厉害的同胞在海外受到了认可吧。”
郑观应忍住翻白眼儿的冲动,说:“鸿铭,你这么自夸可是有些过分了吧?”
辜鸿铭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我没说自己。”
他指指前面的包厢,说:“一会儿再跟你聊这个话题,我想先看看那篇演讲出自何方神圣。”
两人继续往前。
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包厢中坐的也是几个大学生。
辜鸿铭诧异,
现在的英国年轻人的志向竟然如此远大,动不动“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这种话?
“嘶……”
辜鸿铭越想越心惊。
另一边,包厢内的年轻人也在好奇地看他们。
双方对视。
良久,一个英国学生问道:“中国人?”
辜鸿铭和郑观应点头。
见两人承认,那帮英国学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兴奋,
立即有人说道:“你们和陆教授来自同一个国家!真是太好了!”
所谓“爱屋及乌”,
郑观应能明显感觉到这帮学生对“陆教授”的尊敬。
只不过,中国人在英国当教授……
这特喵是什么天方夜谭?!
百思不得其解。
郑观应碰了碰辜鸿铭的肩膀,低声问道:“鸿铭,你自批‘生在南洋,学在西洋’,最近又在英国游历二个月有余,可曾听过哪位姓陆的先生精于学问?”
辜鸿铭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那些学生,
“你们说的可是陆时?”
众学生点头。
其中一人说道:“没错,刚才那篇演讲就出自陆教授在剑桥的演讲。”
郑观应有点儿懵,
“你们说……演讲出自演讲?”
他以为自己的英语太差劲,没有听明白。
那名学生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一些拗口,随即对同伴说:“科曼,你把整理出来的笔记给人家看看。”
叫科曼的学生明显有点儿不情愿,
“这……我……”
辜鸿铭说道:“你好,我叫辜鸿铭,是一名译者。看你如此尊重陆教授,应当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我愿意用随身的《论语》或《中庸》译本与你交换。”
学生们都有点儿懵,
他们看辜鸿铭在提到名字的时候颇为自得,
可问题在于……
辜鸿铭是哪位?
众学生不由得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说道:“今日陆教授演讲的标题是《信、达、雅》,主题正是……”
话音未落,辜鸿铭便说道:“那不是严复先生提出来的‘译事三难’吗?陆时……咳咳……陆教授演讲了这个?”
他这么说了,学生们才相信他真懂行。
科曼犹豫片刻,说:“今天陆教授演讲的主题正与翻译有关,符……额……胡先生又是一名译者,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把我做的笔记给你,但你不能让它污损。”
辜鸿铭:“……”
沉默不语。
见他不说话,科曼不解道:“胡先生?”
第一次“胡先生”还有可能是嘴瓢;
第二次“胡先生”就只可能是科曼真的不认识辜鸿铭。
辜鸿铭想到刚才自我介绍时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灰溜溜地接过笔记,
“谢谢你。”
科曼点点头,随后介绍起了今天整场演讲的经过,
从陆时以叶芝的《当你老了》开篇,
之后引出英汉之争,
再然后是《我有一个梦想》,
最后是那首诗。
……
科曼一件一件地讲过来,尽量不遗漏。
刚开始,辜鸿铭还“嗯嗯啊啊”地回复几句,可后面就渐渐没了声音,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都集中在那篇演讲稿上了。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蓦地,有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了稿纸上。
科曼张嘴欲言,
但旁边的同学拉住了他,摇摇头。
科曼叹气,心说罢了,
反正自己只是整理了初稿,回去之后还要和其他做了笔记的同学校对整理,脏就脏了吧。
一时间,整个包厢内没人说话,
“……”
“……”
“……”
寂静横亘在所有人之间,
外面的喧嚣吵闹似乎和包厢中的氛围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
“呼~”
辜鸿铭发出一声叹息。
郑观应对英文没有那么敏感,但也能察觉出这篇演讲稿的力量,说道:“真好……真是好啊……”
辜鸿铭摇头,
“不,你不知道它有多好。”
说完,深吸一口气,用汉语念道:
“
‘我梦想有一天,在尼日利亚、肯尼亚、乌干达,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共叙手足情谊;’
……
”
英国的学生们虽然听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陆教授说的不错,在韵律上,汉语确实是有东西的,有些地方甚至比英语更强。
而作为中国人,郑观应的感触却要更深,
表面上,这篇演讲讲的是尼日利亚、肯尼亚、乌干达、罗得西亚、缅甸、印度,没有一句提到中国,
可是,真的如此吗?
尤其是那些“平等之声”的段落,一个中国人的演讲稿,说的难道不是他心中所想?
过了一阵,辜鸿铭念完了汉语的版本。
他将稿件还给了科曼。
科曼说:“陆教授的这篇演讲,明天应该就会见报。”
辜鸿铭点头,问道:“你们是?”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有说是伦敦政经的、也有说是伦敦大学学院和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
他们集体包车去剑桥听演讲,回来的时候却是分散行动。
辜鸿铭再次道谢:“谢谢。”
随后,他和郑观应失魂落魄地一起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包厢。
两人相对无言。
车窗外的景色匆匆而过,
渐渐地,火车开始减速了,外面有些心急的学生已经走到了过道上,闲聊的同时时不时地踮脚眺望第一节车厢,看有没有乘务员出现。
郑观应忽然开口了,
“鸿铭,看样子,你知道这个陆教授?”
辜鸿铭点头,
“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斗地主是谁发明的吗?”
郑观应:???
(⊙_⊙)?
他人傻了。
本以为这是德国人或荷兰人发明的游戏,没想到真正的发明者是一个中国人,
最离谱的是,这人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全才,
一方面,能发明纸牌游戏;
一方面,能做那种极具煽动性、塑造凝聚力的演讲。
辜鸿铭说:“他叫陆时,是《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
他没介绍陆时的其它作品,
因为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都偏娱乐,远远没有《枪炮、病菌与钢铁》给人来得震撼。
果然,郑观应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仿佛能吃下去一整个桃子。
过了一阵,他忍不住问:“陆时在演讲中说道,‘如果英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为了英国好?”
这是一个颇为诛心的问题。
辜鸿铭却很是轻松地摇了摇头,
“不会。”
他和陆时接触过,能感觉出陆时只是瞧不上清廷,却有很强的身份认同,
换句话说,陆时的眼中,清廷只是清廷,代表不了什么。
郑观应点点头,
“说的是,刚才我听那个叫科曼的学生说,陆时在演讲时表达了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观点,我十分欣赏。”
所以说陆时非常神奇,
英国人觉得陆时真是为了大英好,
中国人却认为陆时有很强的身份认同。
辜鸿铭说道:“等着到了伦敦,我想登门拜访。正翔,你要与我同去吗?就明天。”
郑观应说:“好!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