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一个炼铁的烘炉,一个铁砧和大大小小四柄铁锤,看起来很简陋。
铁匠铺藏在一个窄窄的巷子里。对面是一堵墙,一堵青石磊成的墙,石灰混合糯米的砖缝里长满了浅浅的青苔。若是有阳光照在青苔的墙上,会显得很明亮,很静谧。这种感觉,就像童年的时光,看着蜜蜂嗡嗡和蝴蝶飞舞的童年时光。
但是现在的帝都没有阳光,只有大雨倾盆。元大川和韩桂走进门的时候,身上却一点雨水不沾,这让他们看起来又清爽,又干净,又舒服,就像阔别十年以后重逢的故人一样舒服。
元大川重重拍着易无咎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不少。”
易无咎微笑道:“城主大人,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数月不见当然要长高一些。”
元大川哈哈笑道:“个子确实长高了不少,样子却没有怎么变。不过就算变了,我还是会认得你。我已痴活了几十年,却从来没见过像你一般明亮有神的眼睛。”
易无咎笑道:“原来城主您还认得我,您还记得我?”
元大川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认得,当然记得。不过你不必太在意,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现在是二皇子的座上宾,能在这里看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非常高兴。”
寺汐忽然道:“你是元大川,世袭沉沙县候和沉沙县令。”
元大川道:“不错,沉沙县候就是沉沙县令,沉沙县令就是沉沙县候,这已经是无数年的惯例了,至今没有改变过。”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很骄傲,无论是谁,若拥有如此悠长而显赫的家世,都一定会发自内心的骄傲。
寺汐道:“你为何不守着沉沙城无穷无尽的金沙,却偏偏要到京城来?”
元大川叹道:“因为我已经老了,静极思动,所以忍不住出来走走。”
寺汐又道:“所以便走到我们这里来了?”
元大川微笑道:“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乐事。更何况,我在京城的朋友本就不多。”
寺汐道:“请坐,上茶。”
座位是硬硬的木板凳,茶水是熬得又浓又苦又涩的大叶茶。元大川接过来,慢慢喝着,却像是坐在湖中雅阁,喝着极品的明前龙井。
寺汐脸色和缓了许多,淡淡道:“京城是个巨大的江湖,多个朋友总是不错的。”
易无咎忽然道:“元城主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长辈,一位值得我尊敬的长辈。”他一直记得南宫世家咄咄逼人之时,元大川对他们的帮助。任何人对他的好,他都会记着。他不希望寺汐再动不利于他们的歪心思。
寺汐冷冷道:“既然如此,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元大川道:“请说。”
寺汐道:“请你们帮我喝光这坛酒。”
琥珀色的美酒,蜂蜜一样的挂杯,似乎能黏住牙齿和舌头,但是只要抿入口中,便会立刻挥发成雾。
菜不算很丰盛,但是很精致。青翠的菜心,白玉的豆腐,玛瑙般的花生米,滋滋冒油的板鸭,还有薄成一片片似乎已透明的嫩牛肉。
酒过三巡,韩桂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不少,捋着白胡子笑道:“直到现在,老夫还是很好奇,你们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做到的。”
寺汐也喝了些酒,白皙的肌肤微微泛出粉红。眨了眨碧绿澄澈的眸子,她盯着易无咎,笑道:“其实我也很好奇。易无咎,你能不能为我们解惑?”
易无咎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关于玄鸟小衣和蟠龙戒的秘密,讪笑道:“韩老,寺汐,你们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元大川喝得满脸直冒红光,端起酒杯,酒水洒了一地,叫道:“来,喝,我们喝个痛快。”一向威严厚重的沉沙城主一口干完杯中酒,竟然拿起筷子敲起碗口,唱起了轻佻的小曲。
但是,他的曲子很快被人打断。
门外雨水如帘,有两人冒雨闯进来。一人在后面高高的撑着雨伞,一人走在前面,抬头高高的望着伞顶,鼻孔高高的朝着天,于是他看人的时候就像是用两个鼻孔在看人。
那人趾高气扬地冷哼道:“谁是寺汐,谁是易无咎?”
寺汐似乎没有听见,因为她正捋着袖子露出又白又细又嫩的胳膊,高高举着酒碗叫道:“干。”
元大川苦笑着放下筷子,来的这人踱着方步,衣裳很华贵,派头也很大,他就算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也一定是有权有势家里的人。这种人轻易不能得罪,因为得罪不起。
但是两位主人既然无动于衷,他和韩桂两位客人自然也不便搭腔。
那人脸已沉了下去,喝道:“你们的耳朵聋了吗,听不见我在问你们话吗?”
寺汐娇笑道:“咦,我是不是喝醉了,怎么听见有只疯狗在汪汪叫唤?”
那人怒道:“你是什么人?”
寺汐笑道:“我是寺汐。”
那人眼睛便亮了,毛手毛脚要去抓住寺汐的手腕,喝道:“你既然是寺汐,你就跟我走。”
他没抓住寺汐的手腕,寺汐也没跟他走。因为他的脸上忽然重重挨了一巴掌,人在原地滴溜溜转了两圈,嘴里的牙齿也已掉了两颗。
寺汐醉态可掬叫道:“讨打,本姑娘的手,是你能牵的么?”
那人捂着脸颊,怒道:“贱女人,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于是,他的肚子又重重挨了一脚,人已应声飞出门去,重重撞在墙上,像一摊烂泥一样瘫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他那一身华贵的衣服,于是沾了许多肮脏的雨水。
寺汐冷冷道:“我管你是什么东西?你若敢再多说半个字,我便马上杀了你。我若杀一条狗,你的主子想必不会有太多意见。”
那人愤怒地盯着寺汐,却终于不敢多说一个字。
寺汐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淡然道:“我数十声,十声之后你如果还在我的视线范围里,就把你剁碎了喂母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