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裂变
乾坤忽震荡,土宇遂分裂。
——宋·张元干《建炎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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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黄花瘦
崇宁二年九月,大宋京城汴梁。
作为如今的宰执之一,赵挺之在京城里的府邸照例都是由朝廷赐赠,而且好巧不巧,正是十年前赐给当时的中书侍郎李清臣的宅子。
李清臣于绍圣四年出京知河南府后,这处宅子便被收回,兜兜转转到了赵佶登基之后,便在提拔赵挺之进入宰执的同时,一并赐给了他。
不过,这也充分说明了皇帝赐的其实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今天可以无条件的给你,明天就可能无条件地收回。京城里的这些好宅子,也可以说是铁打的府宅、流水的权贵,倒还真比不上秦刚在麦秸巷里的那处小宅,原本就是私产,又早在两年前做完了转让给秦湛的手续,拿着自家的房契,不管你有什么变化,还是自己人在那住得安安稳稳。
不过,皇帝赐的府邸还是有着明显的好处。首先这些房子的地势是京城最好的,又幽静又离皇城近,有利于日常上班入朝不会太折腾。然后就是规模都不会小,几进几出,还有花园楼阁配套。赵挺之的一大家,包括三个儿子,都可以拥有各自独立的院落。
由于当初赵明诚是以李清照有了身孕为由,先行说服了母亲,再一起逼得赵挺之在无奈之下才应了这门曾经让他颜面扫地的婚事——先前曾托刑恕提亲而被拒过!
不过外人的议论却是戳指着李格非的脊梁——那时秦刚官运亨通,就把女儿许给了秦家。后来发现秦刚出了事,一眨眼就重新把女儿许给了青云直上的赵家——这简直就是见风使舵的典型范例啊!
不管怎么说,赵挺之就是极其看不上这个“品行有亏”的三儿媳的。喜新厌旧不要说,就和自家儿子未婚先孕更是大污点。所以,在李清照嫁过来后,他不仅处处予以冷落,甚至还刻意压缩给予小儿子这里的生活费用,无非就是想要让这个所谓的京城才女至少要到他的面前好好低头认个错。
没想到,李清照不仅丝毫不会理会外面市井上的各种流言蜚语,更是无视于赵家上下对她的轻视与怠慢。生活费用受压的事更是并不放在心上,因为秦湛早就通过她如今做生意的三舅王仲琓的名义,给她置办了一笔极其丰厚的嫁妆。要知道,在大宋,嫁妇对于自己的嫁妆是有着完全的处置权的。
同时,也好在如今赵家的府邸够大,既然不得公婆的欢心,她便索性一直待在属于赵明诚的那处院落之中,竟是连赵家的老大、老二那里也几乎少有来往。
很快,由于李清照有了身孕,深居简出也就成了极其正常的事情。
一直到了今年的三月初十,李清照诞下一名女孩。不过,这却让原本还指望着想能抱上孙子的赵挺之夫妇最终失望了,进而更加冷淡于老三这一边。
但这些却无碍于李清照“娘家”这里的关爱,派到赵府来的奶娘加到了三名,两名负责照顾闺女,一名负责照料李清照,她与闺女的吃穿用度一律比照着京城里的最高标准来,而这些费用都没有向赵挺之伸过手。这也让自尊心极强的赵挺之极为恼火。
于是,就在这时由蔡京发起的元佑党籍碑事件中,他丝毫不顾李格非在绍圣二年就被召回京城任职,并因此引发了被苏门中人排斥远离的事实,而执意要把他的名字列在苏轼、秦观、黄庭坚之下。
而在讨论这块碑上要突出专列的“为人不忠”罪人之名中,除了刚被坚决打倒的章惇之外,已经去世的王珪,是李清照的外祖父;下落不明的秦刚,正是李清照的前婚约之人。
此时,正值李清照产女之后不久,赵明诚心中有愧,但根本就不敢就这种朝廷大事去向父亲争说半个字,唯有回到自己的院中后,再三嘱咐周围之人不得向李清照吐露分毫。
直到七月,按照朝廷律令,所有的元佑党人“不得与在京差遣”,李格非只得要携夫人王氏与儿子李迒留开京城返回齐州明水镇。临出行前竟连王氏想见一见女儿及外孙女之面的要求也不能满足——如今的李家人,又岂能随随便便就能进入当朝执政赵相公的府邸呢?
还好是李迒心疼母亲,在离京那一天在赵府外守到了出门买东西的奶娘,告诉了这个消息。
奶娘回去后告诉了李清照,她听闻后大惊,当即令一奶娘抱起女儿,带着护卫侍女月娘一同,急急忙忙地出府去追赶李迒。
出府时,正逢上赵明诚外出回来,不明就理,也随后跟了过去。
城外码头处,李清照还算赶得及时。一步三回头张望的母亲王氏,终于在最后一刻看到了急急赶来的女儿,还有襁褓之中的外孙女,一时间喜出望外,紧紧抱住了女儿,泪如泉涌。
母女俩的感情宣泄之后,李清照便让奶娘抱过来女儿交予王氏再多抱一会。然后便走到父亲身边,低首泣道:“女儿不孝,竟然不知大人被逐出京,险些不能来此晤面。”
李格非原本的心情颇为不平,这次蔡京大搞元佑党人籍,想着自己早因转投韩门,被苏门弟子疏远,以至于在建中靖国年间被边缘化。之前又因女儿执意嫁入赵府,令自己在士人同僚间多被冷嘲暗讽,想想这些都认下算了,却没想到硬认下的这个亲家公下起了狠手后,竟然毫不留情,元佑党籍就这么死死地扣在了自己的身上,就连离京时限也是一日都不给缓和。
不过,就在这时,他也看到了远远赶来的赵明诚,在看到了这里的离别场景后,却只能惭愧尴尬地止步站于十步之外,不敢靠近。
李格非也就在一瞬间明白了女儿如今的处境之艰难,不由地长叹了一声道:“你既已出嫁,便算不得李家的人。一切当以夫家利益为重,此事又怎能怪你!”
李清照却也无一句辩驳,只是默默地给父亲连磕了三个头。
李格非心疼不已,忙叫过李迒:“快搀你阿姊起来,她产后时日不久,可受不得地上之凉。”
李迒虽然对李清照嫁入赵府一事至今未曾消气,但也禁不住姊弟情深,依旧还是板着脸,默默地将她扶起。
李清照知道他的心结,却将李迒拉到母亲那边,逗弄着此时还在熟睡中的女儿道:“乖妮儿,外婆和舅舅都在这里呢?还不赶紧睁开眼来多看看呢!”
王氏看着外孙女好一会儿,此时心情已经平复,却是笑责道:“才几个月大,哪能看得清楚,让她好好睡吧!我们看着她就好。”
李迒走过来时,也先看到了不远处的赵明诚,原本他就不想认这个姊夫,想着自己也不会喜欢这个所谓的外甥女。但是在低头看到她如粉琢玉雕一般的可爱脸庞后,竟然在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别样的亲近情绪。
“应该就是血脉的联系吧!”他这样想着,却不防襁褓中的小外甥女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关注她的人。
就在这一刻,李迒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赵明诚是单眼皮确定无疑,可现在的这个小外甥女却是极为少见的左单右双,而他所熟悉的周围人中,却只有秦刚恰恰也是左单右双,这个念头一旦出来之后,他眼中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了。
“乖妮儿啊!舅舅在这里啊!”李迒越看越发觉这个小外甥女与秦刚越像,越看心中越发地惊喜,他一边确认着这个他已肯定的事实,一边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开始在身上摸索着起来,最后竟然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玉佩,说道,“舅舅也没事先准备,这块玉佩就当给小妮儿的见面礼啦!”
“迒哥儿,使不得!”李清照却是惊讶地要出手制止。因为这块玉佩是当年外祖父王珪留给了母亲,最后在李迒出生后才由母亲传给他的贵重之物。
“有什么使不得的?娘亲既然送给了我,那我现在作主送给我外甥女有什么呢?”李迒不由分说,就把玉佩塞入了襁褓里,眼中竟然开始噙着了几颗泪水。
王氏却是开心于这姊弟俩的和好,就说道:“都好都好!”
接下来,母子几人便在这里倾诉亲情。
李格非也觉得让赵明诚站在远处不是太妥,便亲自将其唤来,绝口不提朝中诸事,只是交待自己一家离京之后,便就只有清娘一人留在京城,拜托赵明诚务必多加照顾。赵明诚当然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此时那边的李迒看向赵明诚这边的眼光,已经由以前的不喜,变成了眼下的可怜!
待着李清照与父母兄弟洒泪相别之后,赵明诚站在旁边,嗫声道:“清娘,岳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家大人在政事这方面,向来不许我来插嘴……”
“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有指望!”李清照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德甫哥你也应该知晓,公公现在贵为宰执,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金榜题名。但是今年的春闱,你升上舍未成,在他的眼里,自然是我这个不上台面的新妇,以及不合时宜出生的女儿,对你多有拖累了!”
“清娘,不是这样的,我会去和大人讲明,升舍不成,只因我的愚笨与学习的懈怠,却是与清娘你无关!”赵明诚赶紧急急地说道。
“没用的!况且如今的朝政局势摆在那里,权贵利益才是关键,父子之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李清照望着已经驶离码头渐渐远去的船只,随口念出了一句诗句:
“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
说完,她便带着女儿及奶娘、侍女一起回去,留下无言以对的赵明诚呆立原地。
就在上个月,北方终于传来了确切的喜讯,虎哥他们在西北已经找到秦刚本人,虽然说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但是一则身体无恙,二则脱离了大宋这里的制约,要按李清照当时的想法,恨不得立即就抱了女儿北上相聚。
后来还是秦湛送信过来讲:虎哥他们在辽国的西北随着部队四处征战,居无定所,不易找寻。而且流求那里在收到这样的情况之后,一定会有所行动。现在既然知道秦刚的生讯,那便是万幸之大事,不如留在京城,静候接下来的消息最为妥当。
由此方才让李清照稍稍安心下来。
转眼这天,外出采购的奶娘回家时,却带回了大表哥托人送来的菊花酒、龙诞香以及茱萸等物,久居院中的李清照这才发现,这天居然就是重阳了。
“不怕三娘子听了生气,这次重阳节,府上给各处院落都准备了菊花、重阳糕等,唯独就是忘了我们三院这里。原本奴婢想着今天自己去采买一些,亏得是大表舅爷这里准备了。”奶娘一边在整理着这些东西,一边不忘叙叨着此事。
“无妨!这也是不指望他们么!”李清照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重阳佳节,本是亲人团聚的节日。而此时,自己与父母兄弟一别两地,深爱之人却在万里之遥的北方大漠,一股从未有过的孤苦寂寥之情油然而生。
幸亏大表哥懂她,送来的不是菊花,而是一坛京城如今时尚热销的菊花醇酒,还有海外贩来的龙涎香,于是她让侍女点起此香,又打开了这坛美酒,自斟自饮了起来。
夜色渐深,赵明诚因为这次李清照所生的只是个女儿,而关键其出身及脾性终究不得父母所喜,这一晚便被父母亲叫过去商量要给他再纳一个妾室之事。
赵明诚还存着想继续感化李清照的念头,自然不会同意,但在父亲面前却又不敢顶撞,只是闷头坐在那里始终不予表态,最终再被赵挺之骂了个狗血喷头,赶了出来。郁闷着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原想跑到李清照这里表表忠心,顺便还想寻寻安慰。
进来之后,却被其侍女月娘拦在外屋:“三娘子今晚多喝了几杯,已经睡下了。三官人还是回去吧!”
赵明诚却是知道这月娘是会武功的,曾经看到过她在外面一人修理三四个泼皮都不在话下的功夫,自然不敢硬闯,只是讪讪地说道:“今日九九佳节,我原本是想和夫人一起把酒话重阳的,没想这么不巧……”
转身间,他却看见外屋的几案上铺着一张白纸,纸上却是墨迹还未干透的字迹,应是李清照当晚所作,走过去一看,确是一首词作: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词此景,一股无比凄凉寂寥的情绪透纸而出,空气中未曾散尽的龙涎香与菊花酒味混杂在一起,更是一股催人泪下的氛围。
“人比黄花瘦!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反复咀嚼着这句,想到的既是李清照自嫁过来之后,整人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之状,又是自己小心谨慎、精心伺候,却同时夹在自己父母与对方之间的委屈之情。
此刻在他的眼中,风中摇摆着两株瘦弱、孤独、无助的黄花,一朵是李清照,另一朵正是他自己。
“足足一年多了,我堂堂当朝宰执之子,竟然依旧比不过一个不忠叛逃的死人?”赵明诚深受这些词句的刺激,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年多来,无论他是如何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李清照渡过“未婚先孕”且又想把孩子生下的难关,但他最终的目的依然还是希望能够感动心中的女神,让自己的爱慕对象最终忘记那个已死之人,重新投向自己的怀抱。
但是,事实却证实,时间的流逝,丝毫没有改变李清照对于秦刚的深厚情感,在这首词中表露出来的思念之苦,含蓄而深沉,言有尽而意无穷,足以令其嫉妒得发狂。
最初他在好友陆浩的鼓励下,有过卧薪自强的决心,最终也因他的一往情深与担当之责,能将李清照娶回家门。虽然在婚后,他也一直坚守诺言,从未敢对李清照有过任何非分举动,从而偶尔也会得到过对方亲昵友善的一些良性反馈。但是,眼下的这样进展,显然并非如他的本意。
更何况,正是因为共居于同一屋檐之下,赵明诚更是悲哀地发现,他的才华、他的文采、甚至是他曾经一直自以为傲的金石之学,也在清娘面前毫无优势。
而且,今年的春闱,即使是他贵为宰执子弟,在升舍考试中,依旧是名落孙山。
如此下去,他不仅将永远无法成为清娘眼中可堪的夫婿,甚至还会因为坚持这一点,而更被自己的父母所抛弃。
所以,两头之中,他总得要选择一头吧!
第二日,他吞吞吐吐地向李清照讲了最近父母希望为他纳个小妾,以尽快能生个男孩的想法,而他目前也确定了不可能会与李清照生孩子的现实,所以……
“无妨!德甫哥对我们母女俩的恩情与照顾,清娘铭记于心。我也自然不可能拦着你们赵家要延续香火的大事。”李清照却是一脸的淡定,“只是还请德甫向公婆两位解释,就说清娘为人心胸狭小,可能见不得新妇进门之事,乞许我们母女回明水暂居。”
赵明诚还想再作挽留,但李清照态度坚决,进一步明确表示:可以同意他纳妾,但必须放她和女儿回齐州去。
其实这原本也是赵挺之夫妇让赵明诚过来说的一个想法,赵明诚也是故作姿态两三次,最终也是同意了。
九月底,李清照携女儿回齐州明水,赵明诚喜纳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