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上,阻卜正赶着牛车转头同妻子说话:“你看看妮子要尿了不?要尿了唤我一声,别尿在车里,不好收拾!”
妻子翻了个白眼,逗着怀里的女儿:“你爹爹还以为你是小娃娃。”
女儿奶声奶气地喊道:“妮妮大啦!大人啦!不尿裤子!”
这小道上不见什么人,一家子就这么慢悠悠地朝前晃,只偶尔停车叫牛歇一歇,再喂些豆子草料,一路上牛拉的粪也得铲起来装布袋里,等到了兴庆还能卖笔小钱。
正午时候是不赶路的,日头正烈,便只能找棵大树,在树荫下吃些干粮,等云出来了再上路。
妻子从布兜里拿出几块干饼,路上不便烧水,两个大人就这么干啃,只有女儿有吃馒头的待遇,不过馒头也干了,不再喧软,但小娃娃还能吃得动。
凉白开是早预备好的,拿竹筒装着,拔开软木塞就能喝。
“要不是大路没修好,谁走这条路啊。”阻卜蹲在地上,浑不在意自己衣摆全是沙土,有虫子停在他脸上,他大手一挥“啪”就给了自己一巴掌,虫子死了,自己疼了,这才收手继续啃饼。
妻子哼哼唧唧:“也就是你,非要去兴庆,夏川哪里不好?住惯了的地方,咱们妮子的伙伴也在,去了兴庆,人生地不熟的,租房子都有一堆麻烦!”
“再说了,夏川也没人找你麻烦,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话也不假,夏川到了阮姐手里以后,阻卜只被问过三次,妻子竭力证明他从没有压迫她,性暴力她,两人是两情相悦后才成就的好事后便再没人提起过。
自然了,这也不是空口无凭的事,吏目们尽职尽责,不仅检查过妻子的身体,确认她身上没有遭受殴打后的伤痕淤青,下体也没有因为暴力性行为肿胀破损,且还询问了他们的邻居和女儿,这才让阻卜免于责难,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户籍。
想起这些事,妻子还是忍不住羞得埋头——虽然检查她的都是女人,但、但、自从长大后,连亲娘都没有看过哩!
不过还是有不少契丹人被抓起来去做苦工,这些人也是赎买的女奴做妻子,虽然是妻子,但日常还是当女奴使,在阮姐正式接手前,他们在家殴打恐吓妻子,告诉她们一旦自己被抓,她们只会在家活活饿死,吏目们只想整治契丹人,却不想养活一群无用的女人。
这群女人以前被当做女奴,动辄被打骂,家里买不起驴拉磨,她们自己都得拉。也根本出不了门,即便吏目已经在夏川扎了不短时间的根,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什么样,自然就被哄住了。
毕竟蝼蚁尚且偷生,能坚持到这个时候的,自然更不想死。
尤其饿死可是所有死法中最痛苦的。
于是她们只能对着吏目们撒谎,结结巴巴的学着“丈夫”教自己的话。
吏目们也不傻,既然你说丈夫对你好,那脱了衣服瞧瞧总行吧?这道伤是什么时候的?为什么有的伤?这块淤青颜色还浓,才起了没多久吧?
她们吃得不多,勉强饿不死罢了,学“丈夫”教的话还行,自己撒谎就撒不出来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再对照一下邻居的供认,“丈夫”立刻就被锁拿,她们也被安排到了集体宿舍,等着稍微养好身体后分配工作。
阻卜算是赎买了女奴里为数不多逃过一劫的契丹人,自然了,有些太穷的契丹人赎买不起女奴,压迫不了人,也逃过了一劫。
阻卜也很快给自己改了汉名,姓氏随了妻子,妻子叫施美——她自己起的,阻卜就叫了施俊,两人都觉得挺好,一个美一个俊,可不是天生一对?
施美是个会来事的人,她不怕生!这就强过许多人了,妮子也大了,不用时时看着,她有事没事就跟在吏目们屁股后头看热闹,尤其在自家男人没事之后,她没了顾忌,就更爱看热闹。
要是看到哪家那爱打人的“丈夫”被抓走,她能高兴的多
也正因她爱看热闹,阻卜也才知道原来兴庆也归了阮姐,只名义上是代管,于是他思虑良久,最终带着妻女坐上了来兴庆的牛车。
这牛车还不是租的,而是他掏光积蓄买的。
“夏川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咱们待在夏川只能求个不饿死,兴庆可不一样,城大了多少不说,就是咱们妮子以后的前程,也比在夏川好!”
“在夏川了不得当个吏目,在兴庆,说不准能当个厂长!”
阻卜也发现了,吏目虽然还是吏目,但和以前不同,吏目手里没什么权力,且互相之间还要监督,捞钱也捞不到了,只能吃死报酬,除非能力出众被提拔上去——可能也有靠关系上去的,可他一个契丹人,能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赌自家妮子将来是个能力出众的人才,还不如自己再赌一赌,看能不能搏出个名堂来。
“兴庆做生意的人多,就算这牛车在城里拉不到活,我就守在城边上,总能拉到活,到时候把车厢一卸,不就是个木板车了?能拉不少货,就是一趟挣三十块,除开牛的口粮钱,我能费个什么钱?”
“一天拉一趟,一个月都有九百,这还不算,我还能帮忙给乡里送个信,一封信我收个一块不过分吧?一个月再咋样一千多。”
“实在不成,把这牛卖了也能回本,大不了咱们也做工去,反正妮子也大了,咱买点鱼鳔,这几年就不生了,也能攒下一些来。”
施美捂住女儿的耳朵,嗔怪道:“啥生不生的,也不怕孩子听清了!”
阻卜:“反正如今归阮姐管,吏治清明,不靠小子们的拳头,不生小子也没事。”
要说生儿子,阻卜是没什么执念的,以前小地方乱,儿子多好处大——自然不是种地的好处,老夫老妇都能种地,壮劳力种地行不行其实没什么所谓,但一定要能打。
儿子就是家庭掌握的暴力资源,听话的暴力资源可不容易收集。
而父母,尤其是父亲,天然具有对这些暴力资源的拥有权,儿子越多,他的暴力就越多,在当地的权力就越大。
只要能把儿子们养活,养到成年,他就是当地最大的拳头。
但如今吏目这样多,还有这么多当兵的,就算生一百个儿子又有什么用?一梭子子弹过来,儿子们全倒了。
尤其这个举枪的人甚至不必是成人,小娃娃都成。
阻卜很早就参透了这一块,他就是跟着父兄参与械斗,父兄都死在了那场械斗中,母亲改嫁,妹妹们被亲戚收养后他才跟着一个远亲出来闯荡。
要说种地,他们这些男丁常不在家,家中的女眷还不是把土地照料好了?
连他娘都说,是她生的儿子少了,要是能生五六个儿子,那场械斗他们家准赢,她也就不必这个年纪还改嫁了。
这就是乡下的“规矩”,谁家儿子多,谁家就能在当地横着走,因为这些不是“儿子”,而是“刀枪棍棒”,是这个家庭拥有的武器。
武器自然越多越好,武器多了,就能抢到更好的牧场,更多的土地。
越是远离权力中心,经济越差,土地越贫乏,暴力就越能衍生出权力。
但是当官府这样的暴力机构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这种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的暴力组织就会立刻失去生命力。
比如经济发达的地方,随着经济发达,不管吏治清不清明,起码不能让械斗影响经济。
当家族暴力不能同官府暴力抗衡,那么暴力就要给经济让道,这些地区的家庭就会培养女儿,让女儿当织娘绣娘,还会更进一步产生女子当家的情况,招赘也大行其道。
毕竟暴力只是暴力,当暴力无法抢夺资源时,那它就一文不值。
尤其阻卜这边对姓氏的“传承”也不看重——毕竟契丹人就那么几个姓,翻来覆去都差不多。
阻卜对生不生儿子是很无所谓的,只要阮姐一直当政,只要官府能一直拥有绝对的暴力,那么只要有个孩子能顺利长大,将来等他和妻子老的做不动活了,给他们一口吃的就成。
施美看得比阻卜更简单,她毕竟是个农女,扫盲都还没扫,也没当过小官,她只觉得有个娃就成,等她老了给娃带小孙孙,这样她老了也有事做,吃女儿的饭也吃得更安心些。
如果女儿能孝顺一些,愿意给她买花衣裳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