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的劳作仿佛没有尽头,一日除了三餐便是挖矿。
但叫萧乙辛吃惊的是,这里竟然是三餐!
他在大辽和临安时,除了王公贵族,百姓都是两餐,倘若家贫,一餐也是常态——这里的饭菜像是盐不要钱,没有一道菜是淡的。
矿工们告诉他,这是因为他们干得是重体力活,没有足够的盐很难撑下去。
厨子们还会自己开地种些姜蒜巴椒,就为了让他们能吃好一些。
萧乙辛干了一个多月,已然融入了这里,除了管事以外,也没人知道他是“罪人”,是辽人。
他甚至还交到了朋友,汉人朋友。
萧乙辛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跟汉人交友。
而他的这些朋友,都是曾经的苦命人。
穿不起衣裳,吃不上饱饭,家人不是死在了旱灾里,就是在逃荒路上失散了。
萧乙辛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和汉人一起干活,共处一室。
没有争斗,没有武器和鲜血。
矿工们也了解了萧乙辛的过去——他的父母尚在,有六个兄弟姐妹,大姐嫁给了一个小贵族,便拉拔了他们一家。
大姐长他十六岁,出嫁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所以他一生下来便没吃过苦。
矿工们很羡慕,觉得萧乙辛命好。
父母还在,兄弟姐妹们都活着,简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小萧!”矿工经过萧乙辛所在矿洞时伸长了脑袋朝里喊道,“晚上你跟不跟我们一起上课?”
萧乙辛停下手里的动作,他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口音越来越少,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是辽人,他喊道:“要的要的。”
“那我们先去,给你占个位子。”矿工们,“你这还是不熟悉呀!”
萧乙辛:“再过几月定然不比你们差!”
矿工们笑着“讥讽”他:“就你那细胳膊细腿。”
萧乙辛并不生气,他埋头继续干。
就在昨天,他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别的矿工多,因为他是“罪人”,所以他只能领到工资的三分之一,也没有福利,但这对萧乙辛来说已经是个极好的消息了。
虽然他不能出去,但在矿场里也有许多花钱的地方。
他终于不用自己洗衣裳,也能买从钱阳县运过来的成衣了。
偶尔还能和工友们一起在宿舍外吃上一口附近乡亲做的小菜。
他已经不再气愤,也不再觉得劳累,甚至有时候累了一天,洗完澡躺在干燥的床上时,觉得这里的日子也不算差。
将最后一筐矿石倒进矿车后,萧乙辛才拿搭在肩上的麻布擦了擦额头的汗和灰,和其他人一起离开昏暗的矿道,登上台阶,走到外头去。
矿场外头是一大片水泥地,矿石要从这里运走,普通的青石板铺路后会被压坏,他极爱水泥地,结实!看着也规整。
他才走出去,便觉得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和矿洞里的阴暗枯燥不同,外头熙熙攘攘。
周围的农户们担着自家做的小菜来卖,女眷们也支着摊子,知道矿场有人管着,矿工们不敢对她们动手动脚,因此壮着胆子来做生意。
“刚做好的豆腐脑!热腾着呢!”女人应当是第一次来,她脸颊涨红,声音也放不太开,只一个劲地说,“能放糖水!还能放醋和盐。”
糖和盐,都是他们挣了钱后从矿工手里买来的。
萧乙辛走过去,他从兜里掏出钱问:“多少钱一碗?”
女人紧张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她低着头说:“两毛。”
萧乙辛:“给我来一碗,要咸的。”
他把钱递过去,女人接过后立刻手忙脚乱给他盛了一碗,都是陶碗,萧乙辛只能站在摊子前将豆腐脑吃完后再把碗还给摊主。
和女人不同,萧乙辛已经习惯同女人打交道了,矿场里女人不多,但也总能见到,尤其矿场长也是女人,他以前觉得荒唐的事,现在已经习惯了。
反而觉得以前不与女人说话,实在是奇怪。
大辽没建国的时候也没有男女大防啊。
契丹人不讲究这个,怎么建了国,男女之间连多说句话都变得古怪了?
这么一想,他对这里多了几分亲近。
仿佛在这一点上,这里更像曾经的契丹。
草原上强大的男女都会受到尊敬,老妈妈们会因为她们的智慧得到优待,英勇的女郎也能策马耍刀,草原儿女都向往着更强大的力量。
他没见过那样的契丹人,但他总是心心念念。
那是他心中的故土,是他魂魄的归处。
萧乙辛把碗放在台面上,夸赞了一句:“味道不错。”
女人的脸上露出惊喜地笑容来:“我用的都是好豆子!泡的正好,磨出来的浆也细,客官吃着好就好。”
“不过你只卖豆腐脑挣不到什么钱。”萧乙辛给她出主意,“吃口再好也只能挣点辛苦钱,倘若你手头还有些钱,不如卖些利大的东西。”
女人有些局促:“家里只有这点手艺……要别的,也弄不出来。”
萧乙辛:“倒也不用什么手艺,你卖些便宜的布回去,叫人同你一起做写小衣裳,只要便宜,好卖着呢。”
矿工们舍不得下矿的时候穿好衣裳,什么衣裳下到矿里都要磨坏,常有矿工袒胸露乳,衣裳都变成破布了还舍不得买成衣。
萧乙辛还比划了一下:“不用做袖子,肩头两个绳系着就行,腰上不用收口。”
女人“呀”了一声,脸又红了:“那不是……那不是都露出来了吗?”
萧乙辛:“胸口遮住不就行了?”
按萧乙辛的说法,做出来的是吊带。
女人没有听他的,而是说:“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们庄稼人,挣些实在钱,客官说的我不懂,我就卖卖豆腐脑。”
萧乙辛也不强求,他走向另一边。
一碗豆腐脑填不饱他的肚子,现在还得去食堂。
他不知道课上会讲什么。
但就连最愚笨的矿工都能张口就是道理,那这个课定然很重要。
即便他永远也无法回到大辽的国土。
也不能放弃上课的机会。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了大辽,还是只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