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牛甩着尾巴走在钱二妹身后,它生得威武,性格却很老实,一路并不像猫狗般四处乱瞧,只是偶尔尾巴不动,拉出一坨牛粪来。
钱二妹看着热腾腾的牛粪,想了想,估摸着也没人会抢,便拉着它接着走,预备等牛粪干了以后再来捡。
烧牛粪也是村里人擅长的活计,烧好了就是好肥。
从没人会嫌脏。
“二妹!”还有翻地的乡亲看她经过,很是眼馋那头牛,便喊道,“大郎累着没?”
钱二妹给牛起了名,就叫大郎。
她假装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大郎是她的心肝宝贝,唯恐累着它,于是她只说:“累呢,拉得也少了,回去叫它好好歇着。”
乡亲尴尬地笑了两声,等钱二妹走远了,他才啐了口唾沫:“什么东西?有头牛就抖起来了!”
“少说两句。”他媳妇在旁边说道,“咱家再攒攒,也能买头牛。”
乡亲不说话了,他看那牛馋得很,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样的一头好牛,农人没有不爱的,能比待自己亲生孩子还好。
钱二妹将牛拴在草棚里,喂了些草料后才掀起帘子进屋。
屋里放着木架子,架子上放着极浅的木盆,里头是已经冒出芽来的麦种。
以往她们种地,自己也要育种,但没有这么仔细。
现如今育种,新到的种子要自己先将干瘪的挑出去,然后放进木盆里清洗,漂浮在水面上的种子便不要了,底下的良种换盆,冷水泡大半天便能冒出小芽来。
她们都是一早起来泡上,下午便去地里种上。
按农先生的话说,这叫精耕细作。
农人们大道理听不太懂,但地里的事,一个个都听得很仔细。
几乎是农先生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毕竟钱阳县去年的收成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种地这件事,坚持己见的农户实在不多,一个个都怕别家收成好,就自家收成孬,那就不只是自己丢脸了,而是给祖宗八辈丢人。
寡母将冒了芽的两盆麦种指给钱二妹看:“看看,长得多好!每粒都胖乎乎的!”
钱二妹也喜欢,她只是愁道:“可惜不能自个儿留种。”
农先生说这是新出的麦种,产量更高,也不那么容易生虫,只一个坏处,不能自己留种,若是自己留,产量会越来越差,这叫劣化。
钱二妹听不太懂——这么好的种子,怎么会越来越差呢?
可既然农先生这么说了,她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寡母倒不在乎:“这有什么?只要阮姐在,以后还会缺种子?”
“阮姐不在了,有种子又有什么用?”
对啊!
钱二妹突然打了个哆嗦。
若是阮姐不在,她们又没地了,要种子还有什么用?
还有她的牛!
她的心肝宝贝牛!
寡母:“等播了种,咱就轻省些了,我不是留了块地吗?到时候咱将那块地拾掇一些,种些菜,平日自己吃,还能挣些油盐钱。”
虽说村里家家户户都要种菜,但以往都是自家吃。
卖去县城里?那还得坐牛车进城,进城还要交入城钱,算下来不亏不挣,还废脚力,除非是要进城置办东西顺手带些菜去卖,否则为了卖菜专门进城就太亏了。
但现在不同,每个村的吏目都会想方设法给他们“创收”,衙门有专门的菜商收菜,每天都有车来,乡亲们在家门口就将菜卖了。
除了菜,吏目们还会让他们做些手工活,比如竹筐藤框,又如花篮草编,也能运去城里卖,只不过这些都是寄卖,月底卖出了才能算钱。
钱二妹和寡母没有编竹筐花篮的手艺,现在又不是穿草鞋的时节,于是钱二妹提着一条鱼去找邻居“拜师”,想学草编的手艺。
——吏目是鼓励存民们互相学习的。
甚至开了好几次大会提升他们的集体荣誉感。
不过这也不需要吏目们太花力气,各村之间的“竞争”意识比吏目们想象的还要强,这大约也是因为最早村落之间是逐姓而居,一个村落就是大宗族,宗族之间的比拼是更赤裸,更血腥的拼杀。
哪怕不是为了粮食和水源,只为了图一口气,都有壮年男丁死在荒唐的事上。
这种风气即便到了现在,依旧没有彻底抹除。
毗邻的村落之间什么都在比,比哪个村的女儿嫁的更好,要是哪个村有女儿嫁进了城里,那是可以鼻孔朝天走路的。
也比哪个村秋收粮食多,哪个村更富裕,哪个村养出了一个读书人。
什么都在比,比赢了能乐一年,比输了就恨。
也算是村民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了。
毕竟一个村的人口就那么多,就算天天聊别家的家事,聊上几年也索然无味了,唯独攀比,那真是常比常新。
“二妹来了?!”妇人看钱二妹来时还没反应,但一看到她手里的鱼便立刻站起来,态度也热络了许多。
钱二妹连忙说:“张婶,张叔在不在?这几日忙呢,来得晚了。”
张婶笑着从钱二妹手里接过鱼,准备腌成咸鱼挂起来,这个时节,这么大的鱼可不多见,她便对钱二妹更热切了:“你叔打水去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能应的我都应了。”
钱二妹也就直说了:“婶,我想跟叔学草编。”
张婶一挥手:“我也以为什么大事,你来就是了,他自个儿编的那些给自家娃玩都不够,也没那个心思卖出去。”
钱二妹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谢道:“多谢婶子。”
张婶:“不过你家忙得过来吗?”
钱二妹:“咱们种地的,别的不多,就一把子力气,不把力气使完哪里能过好日子?”
“这倒也是。”张婶点点头,她走出厨房,想了想,拿出一个陶碗,从粮缸里舀了一碗黄豆,“你拿去换几块豆腐吃,也养养眼睛,还有你娘,当年吃了苦头,也得好好养养。”
“那我待会儿把碗给你送来。”
张婶把钱二妹送出门,嘴里喃喃道:“真是不得了……”
这样的孤女寡母,如今也能念着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