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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二妹!”村长拿着黄册高喊,“钱二妹!领牛了!”

村头挤在一起的人里蹿出一个矮个子农女,她生得矮小,只到村长胸前,皮肤黝黑,远看像个猴子。

这样的姑娘,以往在村里是众人嘲笑的对象。

因她生得实在奇特,人人都觉得以她的样貌,想要嫁人,估计只能嫁给深山里见不着女人的男人,吃一辈子的苦。

然而现在,这个猴子一样的姑娘,竟然领到了一头牛!

这是吏目们传下来的阮姐菩萨的“旨意”,这些极为难得牛,要先分给鳏寡孤独之家。

而猴女钱二妹,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母女俩相依为命,以往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各家乞讨,很符合要求。

如今阮姐来了,不仅分到了地,还能有牛。

日子眼见就要好起来了。

且送来的牛已经穿好了鼻环,都是壮年成牛,哪怕只看它们的腿脚都知道这些牛定能大大减轻他们的农耕之苦。

钱二妹走到村长身旁,她没有立刻签字按手印,而是朝着清丰县的方向下跪,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签字。

护卫不在,也没人阻拦她。

村长将拴着鼻环的草绳交给钱二妹,勉励道:“多多干活,好好种地,你娘身子不好,你家来年的口粮就得靠你了。”

钱二妹:“叔,俺晓得。”

她牵着牛走向自家的屋子。

钱二妹和娘住在村东头的草棚里,自从爹得病死了以后,丁口田便被收走了,村长看她们可怜,加上她爹又是村长的外甥,于是从自家的田里分了几亩给她们耕种,这才叫她们没有饿死在村里。

但光有口粮是不够的,穿衣吃饭,粮种针线都得要钱,钱母只能将老宅给卖了,带着女儿搬进了草棚里,母女俩每年四季,除了冬日都要捡柴,不敢在冬日出门。

“娘!”钱二妹冲屋内喊道,“牛领回来了!”

寡母走出屋子,看宝贝一样看着那头牛,她来回走了几圈,上上下下的打量,不住夸道:“好牛!”

寡母摸着牛的后背,和女儿一起牵着牛去到她们早就搭好的牛棚。

给牛吃的豆料草料也是一早就预备好的,农人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肯叫牛饿肚子。

寡母生了二子三女,只活下了钱二妹一个。

她对女儿说:“叫它歇上两天,多喂些草料,叫它适应了再赶下地。”

“晓得哩。”钱二妹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来,她看着甩着尾巴的牛,怎么看怎么喜欢,以为世上再没有比牛更好的畜生。

“种子也领了吗?”寡母问。

钱二妹:“村长说后日才领种子,还有肥料——咱们自己堆是来不及了,只能买。”

他们村人也会堆肥,但堆得很有限,毕竟人粪和牲畜粪都不够。

但是钱阳县那边肥是真不少。

“听说过些日子,清丰县城也要建那个什么沼什么池来着,到那时候就不缺肥了。”钱二妹乐呵呵地说,“能比现在的更便宜。”

寡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大慈大悲阮姐菩萨在上。”

钱二妹学着娘的样子,也闭着眼睛念。

老百姓总是务实的,谁叫他们吃饱饭,谁就是菩萨。

她们家的粮食是刚领的贫户粮,由村长上报,吏目核实,军方送粮,是缺少和丧失劳动力的家庭才能领到的粮食,质量不算好,但也是救命粮。

这粮里有小麦,有豆子,还有一些高粱,做出饭来味道并不好,但量大,足够钱二妹母女吃饱了,只有吃得饱,才能种好地。

不过村里的富户对贫户粮颇有怨言。

毕竟以往朝廷减税,免税,受益的都是他们,朝廷一免税,他们就能将地租抬一抬,所谓瘦了朝廷,肥了自家。

朝廷的仁政,哈,关佃农们什么事?

但这贫户粮,不要钱的粮食,他们这些“积德之家”竟然不能分润分毫?!

这还有天理吗?

这还有王法吗?!

他们自然不敢明着骂,但私下都认为这个阮姐厚此薄彼,只看小民,不看大利,难成大事——从古到今的能人异士,不都要施以仁政吗?似阮姐这样“刻薄”的人,最多当个土皇帝,总有一日朝廷雷霆出击,要将她抓起来吊死!

收回他们的土地已经算撅了他们的根基,可连不要钱的粮食都不给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难道那些愚昧的农人,比他们还要高贵吗?

混淆贵贱之分,实为大逆!

不过因为他们的土地都变成了纸钱,没有地,也没有金银,逃也逃不出去,他们只能聚在一起,悄悄说些阮姐的坏话。

即便想要“造反”,自家的家丁长工,也已经分到地,拿到了粮食,不再跟他们一心了。

哪怕还有几个顾念多年情分的,人数也实在太少,别说和兵爷打,就是和下乡的吏目打,恐怕也是三拳难敌四手。

不过这些事和钱二妹母女毫无干系,她们喜滋滋地伺候着牛,叫牛休息了两日就牵着牛下地,翻地时铁犁能插得更深,更不易翘翻,这犁也不是以前木犁的样式,更为省力。

钱二妹扶着铁犁,钱母在前方拉牛。

一亩地她们要犁两次,土翻得越深,庄稼长得就越好。

将深处的石块和草种残根翻出来,松软的田地施上底肥再种育出苗的种子,勤打理,老天定不会辜负她们!

钱二妹弓着腰,额头满是汗水,她咬着牙,嘴角却挂着笑。

有老农从她家田边经过,站在田坎上问:“二丫头,这新犁如何?”

钱二妹转过头喊道:“三爷爷!轻巧呢!”

老农跳下田坎,伸手抓了一把耕过的土,他点点头:“是犁得深,这牛力气也大。”

钱母问道:“叔公没赊牛?”

老农:“这一批还没我家的。”

钱母有些踌躇,三叔公帮她家良多,按理来说,应当把牛借给三叔公用。

可……她们也有地……

还是钱二妹说:“那等我家的地翻过了,我领着牛去给三爷爷帮忙。”

老农笑道:“行啊,二丫头也懂事了。”

钱二妹有些害羞,因为长得丑,她是很少被夸的。

但更多的是高兴。

她和娘再不必厚着脸皮找亲戚们借粮。

能报答亲戚们昔日的善心,也能给别人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