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钱阳县待了几日,姜佩兰已然敢独自出门了,虽然还不敢带上儿女,但偶尔出去转一转,买些新鲜物什回来倒是不成问题。
白日钱阳县内走动的人并不多,毕竟都要出去做工,唯独她家邻居,将自家的屋子改成了“育儿所”,平时里带带还未学会走路的孩子,挣一些钱糊口。
姜佩兰路过时常常要向内看一眼,一来二去,邻居便同她认识了,甚至还请她一同照顾孩子,给她开一份工钱。
这叫姜佩兰深感奇异,本应拒绝,但耐不住好奇,还是答应了下来。
“知道你家是医匠,不能在我这儿长久的干,咱们日结工资。”老大娘拿出一张纸,自己趴在桌上用竹笔写字,“咱将契书写好,一式三份,你我各留一份,还有一份要去街道处备份,等你不干了,再去那边核销。”
姜佩兰看着老大娘写字——字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奇怪的符号,但她总归是外人,不好出声指点。
老大娘写完后将三份契书摆在一起,颇有些得意地说:“看看,我写得还成!”
姜佩兰:“大娘,这些字,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老大娘:“扫盲班啊!咱们都得学,哼,往日那些老伙计都没我学得快,要我说,我若是年轻几十岁,又是个男人,状元都考得呢!”
姜佩兰:“……”
大娘可真有雄心。
姜佩兰又问:“为何还要给街道处一份?”
大娘知道她才来,也解释道:“咱们这些自己做买卖的,不去登记,税怎么交?不交税,被人欺负了,冤枉了,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嘛,阮姐慈悲。”大娘连忙合十双手拜了拜,“老弱病残的,做小本买卖只用登记,不必交税,我才能多些挣头。”
“何况女吏们每月都要查账呢!”大娘小声说,“你家什么用度,瞒不过邻居,谁家看你用的东西好了,贵了,不像是你买得起的,还要偷偷去告小状,上回才查了两个从工厂里偷东西出来卖的,当时就锁去矿山了!”
姜佩兰惊道:“女吏们还要做这些事?”
大娘:“那可不!一个个都累,端了阮姐的饭碗,想偏袒亲戚都不敢,被告了小状,她们这些小吏连家人都是要被带去矿山做白工的。”
“竟然如此清明?”姜佩兰不敢置信。
老大娘有些得意:“原先老婆子也觉得麻烦,这么多规矩,日子得过得多烦啊,可过了这么久,老婆子才发现,人不怕规矩,就怕没规矩,以前咱们县没什么规矩,日子可比现在难过不少!”
“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子,现在要么进了厂,要么被锁去矿山,我看啊,这是阮姐菩萨点化他们!”
姜佩兰沉默着点头,她很快知道,这个老大娘家境竟然很是不错,儿子在工厂做工,媳妇当了扫盲老师,而她又不想去扫大街——觉得来钱少,便趁白天家里只有自己,开了这个育儿所。
一个孩子她一天只收一块,若是包月,那算下来一天只收八毛。
于是姜佩兰成功入职,给孩子们擦屎提尿,还要给他们换沙。
她还从未干过这种活,在赵家时有奶妈子,自己孩子的屎尿她都没有伺候过。
但这毕竟是工作,且签了契书,加之姜佩兰好强,绝不是半途而废的性格,竟也坚持了下来。
老大娘一天给她开三块的工资,一个月刚刚九十块。
对比工厂自然不多,但这毕竟不像工厂那样累,来应聘的,多数也是老大娘这样年纪的妇人,干不得重活,带孩子虽然又累又繁琐,可总比去工厂,摆弄那些机器叫她们觉得适应一些。
“我看你与你那丈夫,也不怎么亲密。”老大娘看姜佩兰干了几日活,觉得这姑娘十分顺眼,便好心说道,“你若与他过不下去,趁早说清了离婚,别觉得自己养不活三个孩子,你有手艺,咱们这儿缺医匠,即便不当医匠,你去工厂,养活三个孩子绝无问题。”
老大娘:“如今县里不说,村里离婚的可不少。”
“我媳妇她组里就有个妇人,进厂之前总挨她男人的揍,生了两个女儿,公婆和她男人看她不顺眼,阮姐来之前,她都觉得自己要被打死了。”
“可如今呢?她进了工厂,为了往上升,又去上了进修课,转头就回去提了离婚,村里分给她的地也不要了,返还给了阮姐,拿了笔钱,带着女儿们进城过日子里哩!”
姜佩兰被惊得连表情都没了,她傻傻地看着老大娘,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大娘,你不怕你媳妇有样学样?”
老大娘十分豁达:“腿长在她身上,她要走,难道我就留得她?何况人啊,将心比心,我那媳妇是个好的,我和我儿也不是坏的,过得下去自然好,过不下去,我儿还找不到好姑娘?”
老大娘:“更何况她有工作,离了也能去找个好儿郎,我家没亏着她,她有好前程,我也不亏心。”
姜佩兰懂了——百姓有钱了,如老大娘这样的人家,便能不再将媳妇看做家里最重要的财产,不必再害怕她跑了,自家人财两空。
便能看戏一般看别家离婚的笑话。
况且他们也反抗不了阮姐,更不想反抗,是像以前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遵守阮姐的规矩?
脑子稍微清楚的人都明白其中的好坏。
姜佩兰问:“那妇人的丈夫,不曾来闹吗?”
老大娘撇撇嘴:“自然来了,不过他站不住理,女吏们当时就说了,全村的人都能作证他以前打媳妇,他说自己如今不打了,女吏们却说,既然曾经打过,且证据确凿,要么立时离婚,要么去打官司。”
“但那妇人执意要离,打官司也是会离的,只是打财产分割的官司。”
姜佩兰:“那!那是如何分割的!”
老大娘叹气:“那妇人傻呢!说是只要两个女儿给自己,她什么都不要,她那丈夫看转圜不得,立刻就同意了。”
“否则家里的钱与她分了,他以后更娶不到媳妇。”
老大娘还有些不忿:“那个傻妇人,要我说,多少苦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差这几日?跟他打!叫他掏出钱来!”
姜佩兰:“那两个女儿,他就不养了?”
老大娘:“自然要养,养到女孩们能做工,起码要养到十六岁,每个月一个孩子给二十块,每三个月寄一次,不寄?兵爷们就要找他去了!”
“二十块?够用吗?”姜佩兰还是不清楚这里的钱到底有多少购买力,她买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老大娘:“够了,吃饭尽够,如今棉布也便宜。”
姜佩兰小声说:“这倒是好事。”
老大娘:“谁说不是?总之啊,咱们小老百姓好好干活,有奔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