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放完,院子里留下一地火花残骸。
就像这世间的热闹,最终都会归于寂静。
“阿芜,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小黄趴在阿芜的腿上,在这拱拱那蹭蹭,它觉得阿芜的身边真的好舒服,虽然偶尔还有黑气作祟让它痛的死去活来,可只要有阿芜在,它不再一次又一次的反复陷入死亡的恐惧中。更何况,姜芜每次都会尽心尽力帮它压制住这种痛苦的感觉,还颇有奇效。
“会啊。”
她不假思索而又熟练的说道。
姜芜用额头轻轻抵了抵它背上的角。
她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看过数不清的别离,也体会过无法与人言说的孤独。
陪伴这个词,太陌生了。
“小黄。”她轻拍着小黄柔软的皮毛,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与常人是不同的,我没有七情六欲,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礼尚往来。”
“后山上葬着的是我师傅,一个为我而死的白胡子老头。”
姜芜扯了个很难看的笑。
“你要不会笑就别笑了,我看着都替你难受。”
小黄抖了一下,终于知道它一直以来觉得姜芜身上的别扭感是从哪里来了。它从没见过姜芜哭,而姜芜其余的喜怒哀乐都像是用模子在别人的脸上比了一下,然后拿到了自己脸上。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和师傅住在西边的山上了。我长大一点的时候,他便按着我的头让我拜了师。他第一次带我下山的时候,我才十岁,那会啊,王家女你知道吧,就住在那边的王家女。”
姜芜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小黄记得那住的是靠做油纸伞生意发家的王家,她口中的王家女大抵是现在当家的王大夫人。
“她坐的马车在城中失了控,碾死了人,那人在我面前被搅成一摊碎肉,血溅在我脸上。可我似乎,没什么感觉。”
“当所有人都在尖叫抑或是报官与奔走相告之时,我站在那里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好拉着师傅的手说我饿了,问他能不能待会买只烧鹅回去拌饭吃。”
“师傅觉得我病了,便带我上了药王山说是先去看看。结果一堆人围着我看了好几天,吵破了嘴都没有一个解决方案。最后他们请谷主出了山,谷主翻烂了医书,他说我的三魂七魄是不完整的,简而言之,我的整个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药王谷给的方法是补魂,以鬼怪自身精血所化成的泪,取百之,以阵为辅,方可补魂成常人。可补完魂的人感情更加细腻敏感,所感受到的痛苦是常人的几倍。他们曾经替人补过,那人走后没几天便一根白绫自缢了,老头说是要考虑考虑。”
姜芜将怀里的小葫芦掏出来,摸着上面的咒文,那是老头亲手刻的,每一笔下面流淌的都是充足的灵力。
她忽而怀念起一开始像普通孩子一样上学的日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学堂里的孩子们自从发现她不会哭也不会笑嫌她无趣后,骂她是妖怪。
除此之外,还有无休止的欺凌。
老头知道后生平第一次气的砸了个酒杯。
“那会我还小,我问他我真的是妖怪吗,他跟我说不是,说我只是生病了,他要带我治病。我师傅本该一辈子在那个山头,守着他的田,喝着他的酒,快快乐乐的过完他的下半辈子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老头那晚坐在那张吱呀吱呀坏了许久都舍不得修的桌子前,吹了声口哨。
这是他离开长安城几十年后传给长安城的第一封信,内容却是:我不想让小姑娘去救世了,我只想让她好好的守着她的铺子,给普通人驱驱邪换两吊子铜钱有口饱饭吃便足够了。
“后来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姜芜咬咬唇,想了想还是算了,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勇气坦然的说出来。
后来,老头咬咬牙,拾起了自己多年前的捉妖抓鬼事业,带着她走街串巷找白事。
两人看过破庙滴滴答答漏着雨的茅草顶,吃过高门大户宴席后准备倒掉的剩菜剩饭。
收集到六十五颗的时候,老头说出去给她捉只鸭子回来吃,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姜芜再见到他时,他双臂被折断,毫无生气地躺在乱葬岗的一张破草席里。
她低着头,身旁的药王谷谷主想摸摸她的头,却被她周身的寒气吓退。
其实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哭,只是那日下了雨,她受了些凉罢了。
老头下葬那一天,姜芜面无表情地跪在他的坟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看着周边哭成一团的人,姜芜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愈发的明显。
她与老头相依为命这么些年。
她真的好想,像旁人一样,为他掉一滴泪。
姜芜辞别了众人的好意,接了老头的衣钵独自下了山。
倒也是姜芜运气好,下山后独自接的第一单便是个妖怪缠身的富商,姜芜帮他守了命除了妖,那富商毫不吝啬地给姜芜送了一箱金子。
姜芜摸着箱子里一块块金灿灿的金子,拿了两块,埋在了老头的坟前。
随后,姜芜开了这如意铺,说是万事万物皆遂人意,不过就是用符箓与法术强行扭转人的气运罢了。
她当年跟着老头什么都学了一点,面相风水,奇门遁甲,但老头最厉害的还是那一身捉妖的本事。可这个时代灵气稀薄,能修炼而成的妖少而又少。姜芜一身捉妖的本事毫无用武之地,从那富商之后,除了小黄,姜芜再也没有见过妖了。
如意铺也已经许久没接到生意了,不过姜芜自己倒也看得开,她这行不过就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来这求她事情的哪个不是有些子家底够他们挥霍的的。
姜芜低头看着腿上半眯着眼的小黄。
夜深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天空中,姜芜将小黄抱回屋里的床上,细心的盖好了锦被。
小黄蹭了蹭她的胳膊。
“快睡吧,我还不困,再在外面坐一会。”
小黄猜想她是心情不好想静一静,更何况那桂花酿也让它醉的有些厉害,便也没吵着要跟她待在一处。
姜芜出了屋子后脚尖轻点,腾空而上随后稳稳当当的坐在了房顶上。
她打开一坛桂花酿,与它的小葫芦对着明月自饮着。
“老头,中秋快乐。”
她轻轻地说着,一坛桂花酿很快就见了底。
“酒喝完喽,睡觉。”姜芜摇晃着装酒的小罐子,自言自语的摇摇晃晃的踩着瓦片下了屋顶。
贪杯的后果是第二日她起床时头痛欲裂,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毛毛细雨,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可如意铺门口。
一对撑着油纸伞的中年夫妇敲了敲如意铺门口雕着花的花门,许久却不见人开门。
有马车踏踏而过,女子月白色的衣裙被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水,她搂着丈夫的胳膊,身子往油纸伞的内侧靠了靠。
男子低头看着紧紧靠着自己的妻子,低声询问道。
“掌柜的应是出去了,夫人你病还未好,今日又遇到这般雨天,不若我们在隔壁这布坊休息一会吧。”
那女子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这才点点头。
布坊里,王寡妇心不在焉的在柜台前拨弄算盘,妮儿一大早就去赶集了,平日这个时辰她早该回来了,可今日为何还不见人,她有些担心,可这铺子又离不了人,只好安慰自己,这雨这般大,妮儿大抵是路上脚程慢了。
“有人在吗?”
“有有有,来了来了。”
王寡妇弯腰捡东西时听到有人问询,赶忙从柜台后跑出来。只见一男子扶着女子站在门口,二人先是在门外的抹布上蹭干净了鞋子上的泥,又将湿了的油纸伞放在外面,这才相互搀扶着进了布坊。
“我与夫人来这如意铺有事相求,掌柜的可知这如意铺什么时候开张?”
男子身形修长,青松色的袍子上沾了点点雨水,却丝毫不影响整体的美感,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不知,她开门时间不定。若是没开门的话,应该是出去了。”王寡妇掏空了肚子里那几年在学堂学到的墨水,磕磕巴巴凑出了一句话。
“这般啊...”那男人遗憾的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仅有的几两碎银,递给王寡妇。“我夫人身子不好,可否借掌柜的地方避避雨,这是我夫妻二人的茶水钱,劳烦掌柜的了。”
“算了。”王寡妇将银子还给了他。“我开门做生意的,进来的不管买不买都是我的客人,我还没吝啬到连几个椅子与几壶热茶都不愿给客人提供。我看夫人侧边衣裙湿了,怕是淋了雨,我后院熬着姜汤,待我取来给二位暖暖身子。”
夫妻二人道过谢后在布坊里的一张长椅上挨着坐下,王寡妇端姜汤出来的时候发现有买布的客人,将姜汤放在他们的桌子上便急急忙忙招呼客人去了。
男子皱眉看着缺了一个豁口的碗,女子倒没什么讲究,她实在是冷的有些受罪,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
她抬眼看着为了几文钱与客人讨价还价的王寡妇,自从丈夫升迁后她便许久不出门了,现在看这些倒真是有些怀念。
王寡妇手脚利索的给客人看了尺子,用剪子“哗啦”一声从布中剪开,她细细的将裁剪好的布包起,递给客人时千叮咛万嘱咐别让雨淋湿了布,客人应了话抱着布便撑伞走了。
不过一会,妮儿回来了,不过是被人用着木板抬回来的。
王寡妇脸色“唰”的一下就变白了,她踉踉跄跄的扑到那木板前,握着妮儿血迹斑斑的手。
伤痕累累的妮儿躺在木板上咳出一口血,她额头被磕出一道口子,鼻子与口也有血渗出,眼眶呈现出不正常的深紫色,颈上与胳膊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伤在儿身痛在母心,王寡妇颤抖着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妮儿,你看看娘,看看娘。”
“应是五脏六腑伤了。”
姜芜带着幕篱从外面踏进布坊,看了看杏儿的眼睛。“还有救。”
王寡妇一听这话便知姜芜定是有办法的。
“姜掌柜你救救她,我求求你救救她,她是个心善的乖孩子,她不能死。”说完王寡妇擦干眼泪站起身,从布坊柜子的夹缝中掏出一叠银票。“姜掌柜,这是银子,不够我再去筹。”
“先等等。”姜芜拦了她塞钱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对折,她张口将这黄符咬在嘴里吹了口气。
“去。”
一道淡绿色的光束从黄符中飘出,在天上打了几个转直冲妮儿脑门而去,妮儿呻吟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