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笑着:“这个得自己去悟。当官不是简单的当官,朝廷也不是简单的组成,而是要做大饼子,再给天下人分饼子。人人都想当官,但他们是奔着让所有人受益去的吗?不,他们是奔着分饼子去的。
会当官的人,自己吃小的,给天下大的,别人就夸你宰相之才。
自己吃大的,天下吃小的,别人夸你州郡之才。
自己吃多,给官绅吃小,别人夸你百里之才。
但如果你能自己吃大的同时,也让天下人都跟你吃一般大,你要么当丞相,要么当皇帝。
只有会将饼子越做越大的人,才能方方面面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
当扩张处在上升期,整个国家就会处在安稳、清明、大治。
但还未进入盛世。
真正的盛世是——你这个小子,家里放心让你从海南走出来游学了。
真正的盛世是——所有人都在忙碌,日子有盼头,未来有憧憬。”
海瑞有所想到:“所以,真正的为官之道:应该是,我任一地官,能让所有人都跟着受益和发展,我任一国宰,能让天下一起分享利益。”
“差不多吧。”朱厚照眯着眼睛,“但为什么好官少,庸官和清官多?
不就是因为在这个路上会得罪很多人。
人人都想着混世了事,自然就不会有发展的态势。
你只需要记住。
到了地方,执行政策,分析利弊,抽丝剥茧,接着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那么你为官一任,就能无往而不利。
而到了中枢,未来有机会任职宰辅,所作所为,就是要保证国力强盛,权衡好国、民利益分配,国家不断保持扩张,百姓不断分享利益。
使得老有所养,壮有所为,幼有所依。
甚至必要的时候,要为国民取利。
要清楚一点,不管家国天下,还是国家天下,二者唯一的区别就是——谁来领导。
家国天下,就是国君带着天下人一起为天下牟利。
做不到,就会变成国家天下,国君、内阁、文武百官、黎庶百姓,相互妥协,一起为国家取利。
所以,家国天下好处在于传承有序,内耗不多,行政成本大幅度降低,能尽快统合政策目标,一起前进,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去换取更多人的利益。
而国家天下的好处在于,能快速组成各个团队,妥协各自利益,组成大集团控制权力。
但缺陷在于各有利益,需要不断权衡多数人利益,联系成为一个大团队去执政,这也意味着需要牺牲一小戳人利益。
当然最可怕的就是,党争一定会出现,百姓的声音如何被党派传达出来?
会不会因为群龙无首,而导致利益分配不均而走向战争?
因此,不论什么体系,什么手段,本质上都只是要契合饼子能不能做大的。
如果能做大,圣君在世,盛世咏怀。
如果不能,庸君当道,百姓勉强也能度日。
但最后无法解决问题,百姓都活不下去了,除了造反再无他途。干掉挡在面前的食利者,翻身做主人。”
朱厚照的话可以说大逆不道了,吓得现场不少人脸色微微发白。
这可是大逆不道啊!
不过朱厚照全然无所谓的继续道:“唐太宗说过:以史为鉴,可明兴替。当你有办法,在读史的时候,用自己的道去释读的一瞬间,你的道就通了。
当官也一样,不要小瞧了古人的学识。
就比如战国策内,就记载了各种十分犀利的经济手段,可惜历代却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断触犯,本质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好做大饼子的办法,只能用这些手段来收割民财,分配给左右之人。
所以,若是你要当官,那你就要记住,为了什么去做。
至于你能做得多好,就需要你不断的迭进自己的手段,不断适应现实的情况。
知为行的开始,定心就是立志,有了志向,就奔着你的志向去吧。
你与我的问答,已经阐明了你的心中志向。
现在,可以说说你的道吗?”
海瑞神情一肃,长揖道:“为民请命!整肃劣官!”
“好。”朱厚照点了点头。
海瑞看他点头,后续也没有再说,有点发懵:“这就完了?”
“是啊,你不是问我,你自己的道是什么吗?现在不就说出了?那还需要再问什么?”朱厚照似笑非笑,“难不成,还需要夸你一番不成?”
“并无此意。”海瑞脸蛋有点发红。
显然被戳中的心思。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道之于人,便是志。”朱厚照平静补道:“志,解曰:言士心。所谓士,我认为陛下所言:士为三民之良者。
所以,华夏人人可为士。有志者,事竟成。问道,追根究底就是问心。
无愧即可。”
“先生贤德,我等倾服!”
众人听着朱厚照的话,一个个面露心悦诚服之色,很少能见到这种能说会道,还能字字珠玑的人。
“一家之言,兼收并蓄,去芜存菁,吐故纳新,革故鼎新,再成一家之言即可。”朱厚照摇了摇头,“方才与尔等说过,写书,就是用自己的主观,去影响别人的主观。也可以换个词,用自己的偏见,去影响别人的思绪。
无论孔孟,还是诸子百家,都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一家之言即我道。
取尔而用谓其术。
添砖加瓦成曰法。
法成一家砌我道。
所以,从古至今,不论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都是一件事。
六经注我,筑我道开法增术。
我注六经,取尔术掠法夺道。
本质上都在为了道统而争,只是侧重方向不一样罢了。
因此,孟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两千年了,除了佛禅入华,进一步完善了思辨手段促进天理的构筑,让儒学开始走入宗教范畴,从而完成儒释道三教合流外,所有人就一直在其中绕着,一直走不出新路,核心一点就是,宗教化了。
但宗教化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排他,大家都在想方设法走,却会被排他而驱逐,导致本末倒置,无法踏出新路。
所以,陛下拆分儒学,将天理的部分用《荀子》、《墨子》、《老庄》、《矛盾》、《气理》等等文章细化,一分为二。
彻底将走向瘸了一脚的理学,补上另一条腿。
须知理学根基,便是那张太极图。
阴阳共济,才是大道。
天理可以信,但更可以用。
所以,你们这些孩子,很有福气呢!”朱厚照啧啧说道,“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有人披荆斩棘,就有人循着踏实根基,直到前路不通,在去踏足其他分支。
眼下披荆斩棘的人还在继续前进,你们是跟着踏实,还是走另一条未知的路,就靠你们的决断了。”
“谢先生教诲,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海瑞问着。
朱厚照摇了摇头:“姓甚名谁不重要,而且我也报了名号,沧海观山客,就是一个写了几本破书,玩弄文字,赚点稿费,混混日子的家伙。”
“可是先生之才,宰国之能,怎么会……”众人有点儿不可思议。
“嘿,谁知道呢?若不是身不由己,岂会断绝仕途?”朱厚照啧啧两声,“在下祖籍凤阳,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相信你们也晓得。”
众人一愣,一下明白了。
他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
“可是……”
“成年人,错了要负责。政治这玩意儿,凶险,我现在就挺好,至少我户籍落在了北直隶,有妻妾,儿女,田土,金券,比你小子富贵不知多少。”朱厚照瞪了一眼还想说话的海瑞,“可别让我去蹚浑水。
以后,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至于现在,看到和眼缘的,就讲两句。
以后呢,有缘再见。倘若想要拜会,那就等你进京赶考之后再说吧。
走了。”
朱厚照摆了摆手,招呼手下,踏出太阳照射的路面,身后跟着一个不断润湿毛笔的中年男子,正露出痴狂的笑容,记录了朱厚照的所有言论。
“送先生。”海瑞执弟子礼,不管如何,眼前之人,也是他的老师了!
“唉,政斗风险极大,饶是沧海先生这般贤才,都只能留于乡野。”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沧海先生才正式研究了圣学和王学,不得不说其间讲解之精妙,循循善诱,不断让我等思绪为之而动,感觉浑浑噩噩的神思灵光了不少。”
“你这一说,还真是。”众人哈哈笑着,又彼此交流了起来,这一次他们就没有了之前的思虑不一的冲动,反而有了几分惺惺相惜,言论之间也多了几分禅机。
而车上,抱着昏昏睡着的朱载堭,皇后问道:“陛下,方才那个孩子,可能登科?”
“他?谁知道呢!一个才十二的小子,能被家人放心丢出来游学,也是有几分本事。”
朱厚照呵呵一笑,海瑞原来时空只是举人,但不代表今时不能混个进士,毕竟恩科进士也是进士,未来的发展,也是走官路最快的。
“十二?”皇后一愣,目光落在自己怀中睡着的儿子身上。
那以后等他成材,堭儿也算是有福了。
“嗯,十二。估计虚了两岁,要不是面相太小,估计他敢说自己十五。”朱厚照摇了摇头,“走吧,咱们去丹徒,见个小子,顺道解决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