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和朱厚熜的谈判,草草收场。
不过谢迁也摸到了朱厚熜的底线。
第一:诸王是朱厚熜立身的根本之一,不可能让他背叛诸王而帮士绅夺回已经损失的财货。
第二:朱厚熜可以跟士绅合作,但只跟听他话的士绅合作,为此士绅必须配合朱厚熜演戏。
第三:事成之后,朱厚熜会恩赏,但大体的政治格局,会延续朱厚照的政治体系。
因为朱厚照的变法,对于朱厚熜和未来的大明皇帝而言,是有利的。
未来的士绅,必须融入新框架,而不是回到旧框架。
等到谢迁回到家中密室,与来者们说完。
所有来者都沉默了。
“就没有别人了?”
“除了兴王有这个善意,其他诸王,都很明确表态,谁赢听谁的,犯不着为了胜算这么低的战争去冒险。毕竟对手,可是正德皇帝朱厚照。论战争,方今世上,无人是他的对手,尤其是你们会打空中战争吗?”
问话的人被这句话呛沉默了。
皇家空军,主体成员,全是朱姓宗亲。
想要他们背叛大明?
得了吧。
现在还不是彻底礼崩乐坏,王朝末世,朱厚照对落魄宗亲们的照顾,可不少。
要他们背信弃义,遭到全宗上下所有族人唾弃,甚至有可能因此影响整个朱家江山的未来,这种赌局他们就算敢上,也没筹码。
因为他们的筹码就是掌握热气球的飞行技术和旗语。
教会了别人,你还有活路?
杀了隐患,就是对敌人的最大尊重,死人才是最守秘密的。
所以,在热气球无法被击落的情况下,没人敢肯定自己是朱厚照的对手。
因此唯一释放善意的兴王,真的就是他们最后的稻草了。
“可是兴王也和皇帝一样……”
还是有人犹豫。
沉默了很久很久的杨一清突然开口说:“兴王和皇帝不一样。因为兴王不是皇帝,所以他没有皇帝那股目空一切的霸气。皇帝敢这么做,因为他是皇帝。
他手中兵多将广,粮草充盈,口含天宪,金科玉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但,兴王不可能复制皇帝的许诺,他想要以小宗取代大宗,就必须与一切势力妥协,从而达到一个平衡。
只要我们在扶持兴王的路上,将诸王彻底扫出大明,那么就算兴王最后想要阻止,他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皇帝的《宗法》,本质上是弥补诸王离开大明之后,地方朱姓宗亲的缺失,导致地方全力过于集中在士绅和未来乡镇代表的新士绅手中。
皇帝算无遗策,这一点上,你我都得服气。
因为藩国宗亲不论是竞争王位失败,还是有意留在大明任官,本质上是对读书人的一种利用。
从外界引入人才,形成对本埠人才的竞争。
相制相竞。
倘若中国人才不堪用,甚至想要出现魏晋风流,那么外来的人才就可以成为未来皇帝的助力,而且都是宗亲,好说话。
倘若外来与本地同流合污,那新来之人,也不见得会这么同流合污。
因为皇帝明言,一地物产禀赋恒然,相制不得,那就只能相互竞争。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前者,言天子圣意。
中者,言借力而为。
后者,言谁能存活。
不管是中枢强,还是地方强,只要外界有压力进来,那就只能国恒强。
否则,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杨一清洋洋洒洒的剖析完后,看向下边的人说:“所以,陛下若成,士绅永无宁日,更新换代,甚至只在旦夕之间。
倘若兴王成,你我还有翻盘机会,而且很大的可以操作。
只需数代人努力,自然会将天下,变成我们想要的模样。
但前提是,我们得有机会。”
“干了!!!”
不少人粗鄙的冒出这个词,杨一清淡然的看着。
一言不发。
等到他们从暗道离开,杨一清也准备离开时,谢迁才喊住他说:“你既无子嗣,也无亲族,为什么涉险?”
杨一清无嗣。
不管后世考据如何,至少在本朝记载,杨一清是没有子嗣的,至于为什么无法生育,没人知道个所以然。
当然也有猜测,他有子嗣,只是藏起来了。
不过朱厚照却知道,他也曾经考虑过,从被云南的族人那边,过继一个。
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因为杨一清在正德朝的政治生涯,一度十分的凶险,甚至后来的嘉靖朝,大礼议的竞争,导致了他最后被“陷害”而死。
但不管时局为何,杨一清都没有理由掺和这场“战争”。
因为他的族人多在云南、巴中这些地方,他致仕退休,因为无嗣,孤(丧父)独(丧母),于是就留在镇江造别墅休养生息。
毕竟随时可以通过长江入南京讲学,顺道看看南京“老友”们。
所以,谢迁不明白,为什么杨一清一定要来掺和。
杨一清被问及,淡淡回答:“变就一定好吗?”
“这个理由还不够!”谢迁起身死死盯着杨一清。
“事成,名留青史。”杨一清又道,“陛下曾说,比死亡更怕的是,被人遗忘。名利二字,道尽天下事。
我曾经一度认为,陛下喜欢用利诱人。
直到,陛下亲自变更神位,下旨各省、州府、县、乡镇、村社都修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陛下从来……从来是将名利二字连在一起看的。
有人谋利,就有人邀名。
你是谋利之人,而我便是那邀名之人。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而食,死亦要五鼎而烹。
我无嗣,死亦无人荣养,也不必忧愁未来。
那么,不邀名列个百世流芳,又或者遗臭万年,我在尘世这一遭,不就白走了?”
“……”谢迁似乎被劝服,但还是咬牙:“还不够!早年你治马政,平套虏,总制三边,计除刘瑾这些殊荣,已经足够了!”
杨一清转过身来,眸中寒芒凛冽:“今日你的诘问不合时宜了吧!今日你我谋算,一旦泄漏,族诛都不是问题。我在其中参与,与你同生共死,你还要我怎么回答你?难道,邀名不够?还要牟利?
我可无嗣,钱财与我而言,也无甚用处。
再者,刘瑾死即死矣。
但他真的死透了吗?”
“何意?”
“方才说了,人会死两次。第一次,死亡。第二次,遗忘。当无人念汝名之时,你便死了。可刘瑾,本就是一个恶人,一个混蛋,却被无数人念着,推崇。为何?因为,他活着,活在世人心中。
与你我而言,他是恶人典范。
与旁人而言,或许就是榜样。
而我,空有筹边之功,可是陛下北拓三百里,乃至未来彻底定了北疆,化作直辖汉土之后,我的功绩,以后又会有谁记得?
刘瑾死了,但陛下或许有一日会重新带起一个刘瑾,而我的名字却要成为他的敌人,沦为刘瑾的陪衬。要为阉竖陪衬,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与其什么都不做,不如一次性盖棺定论。
赢了陛下,你我才是正义一方。
输了陛下,你我就是阻扰变法的恶人。”
杨一清盯着谢迁说:“陛下曾与宫人言:历史是胜者才有资格书写的。哪怕司马迁的史记,也并非全是原本。之后史书,哪本不是胜者给前朝的盖棺定论?”
“现在,你我一条船的人,何必多疑。”
说完,杨一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