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三门,法、势、术。”
杨廷和解释道:“陛下行事,不论阴阳,只要能用上,他就会用上,但所行所作,皆为了势。”
“正是势。”谢迁点了点头,“陛下方才所言,时势造英雄。也说,陛下行事也是行势。一字之差,意义天壤之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在反抗了,却还是没有办法给陛下造成损失的缘故。
因为你我,本就在瓮中,爬不出去,如何作势?”
毛澄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陛下其实一直都是法家门徒?”
“历代国君,哪有什么儒家门徒?”杨廷和摇头说,“凡是醒悟的国君,都明白只有法家,才是帝皇的伙伴,儒家只是一种润滑剂罢了。不过陛下对于势的应用,乃是本朝以来,最强之主。”
“嗯,确实,陛下所有的手段,不论阴谋阳谋,都是为了造势,将势推行起来,就能一力降十会,滚滚洪流之下,螳臂当车者,死无葬身之地。”
杨一清叹了一声:“当所有势积蓄完力量,我们再想阻拦,就是于天下人对抗。比如,魏国公徐鹏举的死,他就是彻底得罪了所有宗亲、勋贵、皇帝、百姓、甚至商贾都有相当一部分被他用假钞祸害。于是,其人自绝于天下,死了也没人替他收尸。”
毛澄这才意识到了一种恐惧。
“那岂不是陛下的势为威势?”
“不,陛下的势为天下大势。”杨廷和摇头,“天下各地发展程度不一样,江南依靠天下劳力而发展,所以只要摁住流入江南的劳力,再提高江南生产成本,就能反杀整个江南。
而且江南富足,天下皆知,但今时今日之人,因为地域不同,风伦不同,尚且会相互攻击,甚至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最大的善意,再想要天下人都保江南是不可能的。
所以陛下就造势,投资北方,纾解人口,不修淮安运河,尽可能降低江南出货的通道,再把海贸掐掉,江南货物出不去,利润就会降低,最开始还能勉力维持。
但伴随着陛下开启期货,吸纳了江南所有资金入局,然后一场暴雷,直接让江南元气大伤。
然后不保江南,反而投资西南、西北、东北等地,不断的纾解过剩江南人口。
江南之于天下,如海中孤岛,环顾四周,皆从江南获利。
那么,论天下大势,谁会保江南而害自己?”
杨廷和的剖析,让毛澄恍然,难怪自己总觉得在内阁里头像个凑数的。
感情真的不理解皇帝的想法之下,自己跟个无头苍蝇似的。
“这就是可怕之处,陛下以矛盾论重塑中庸大道。
接着又喜欢以势为核心,施展手段。
可以说,历代最令人恐惧的君主,莫过于陛下。他的手段,太凌厉了。
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对于江南,尚且不敢砸碎,而陛下却有恃无恐的砸碎江南。
只因为,他看透了经济流动的根本。
这就是我们所要面对的君主,一个法家的忠实信徒,一个披着儒皮的法家圣人。”
谢迁的语气,有点急,声音在颤抖。
圣人……
众人相视,接着低着头不敢否定。
因为伴随着剖析深入,他们就会发现,朱厚照其实就是《韩非子》里写的那种圣君。
法、势、术的核心,在朱厚照这边,喜欢以法、术一同来造势。
造的还不是简简单单的权势、威势。
而是天下大势。
哪怕权势、威势,也都只是辅佐天下大势的一种手段。
“陛下自信于自己就是天下大势,他认为他的引导是对的。”杨廷和看了一眼思考的毛澄点了一句。
“正是如此。”杨一清也苦笑起来,“太难对付了。正德十五年饮宴的时候,陛下还不是这模样。”
“伪装罢了。陛下用了十五年时间,不断积蓄力量,终一鸣惊人了。”
杨廷和深呼吸,车子这个时候停下来:“到了。”
“走吧,去见见王守仁。”
十里亭,这边主要聚集了一批王学子弟。
只不过因为朱厚照对于江南的清算,导致了王学子弟不减反增。
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次的江南清算,根本不是简简单单的财税之争,而是彻头彻尾的掌权争端。
“自古以来,天下有三权。一曰皇权,二曰相权,三曰民权。”
王守仁面前,王艮正在侃侃而谈:“所谓皇权,便是统管天下之权,为帝皇所拥有。所谓相权,便是士大夫之治权,也为统管天下之权。所谓民权,便是天下黎庶生存之权,也为统管天下之权。
历朝历代,开国之初,皇权与相权合流,便是魏晋之前的天下家国,诸如魏、晋,三权有二,则安天下一隅。
若是有幸,例如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布衣之身,淮西勋贵,驱逐鞑虏,恢复华夏之无上功绩,以此统管三权,则天下大治。
是故,历代朝堂演化,莫如是初叶朝廷皇权统摄相权、民权,则安天下。
中叶,民权衰弱,皇帝不彰皇权,脱离民权,则国家开始衰颓。
若如开元盛世,唐明皇统摄皇权,与世家大族合相权,则换来十五载大兴。
视为中兴。
然则却未触及根本,因此人死政消。
如今上,相权为陛下束之高阁。大兴投资,号曰志大同而奔小康,便是陛下以皇权统摄民权之果,故而民生有所改善,百姓稍稍富足,便会追随陛下左右。
今日你我士大夫,为相权所控之人,若是不与陛下并肩,而与陛下相悖,必遭清算。但陛下有言,食利者,便是肉食者。
人人都是食利者,于是人人不会轻易放弃各自的利益。
尤是此,历代中兴之后,无不是人死政消,因此皇权与统摄之权开始脱钩。
于是,末叶开始,皇权颓败,相权大兴则升斗小民无立锥之地,于是民权反抗,贼盗四起,于烽火之间,寻找统摄两权或者统摄三权之君,再开新朝。
倘若民权大兴,则改朝换代,天下无贼。
尤是此,在下认为,天下三权,皇权为统摄中央之集权统称。
相权为权贵、士大夫之统称,民权为地方小参与天下执政之统称。
若是今上能一统三权,则大明延祚三百年,不成问题。
倘若不成,今上重视民权,而削弱相权,依旧能为大明延祚百五十年。
虽然在下突然想到的言论很是粗糙,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王艮的话,让赶来找王守仁的老倌们听得眼瞳微微一缩。
这很有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