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血渍的周遇吉站起了身。
而朱慈烺则走进了已残破不堪的宁武关,俄然,就见城阙旁、街道上、房屋边,皆横有尸体,血凝成粥。
“你们守的很艰难。”
朱慈烺此刻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出口,但最终出口的,只凝结成了这一句话。
周遇吉和杨志荣等皆默然未语。
接着,朱慈烺又道:“先拯救伤员,收拢阵亡者吧,顺便统计一下,城中还有多少军民。”
周遇吉拱手称是,便与自己家人属下离开了这里,吩咐安排起来。
朱慈烺则站上城关,眺望起来。
此时,红日正高悬,朗照万里,被鲜血滋养后的原野草木,发出粼粼红光,颇为耀眼。
朱慈烺知道,历史在这一刻转了个大弯,原本这里即将遭遇一场汉人对汉人之间的大屠杀会因他的到来而避免。
但朱慈烺不知道的是,他的出现,到底可以让历史上这一时期发生的多少次大屠杀避免出现。
太多死难者。
在战斗停止后,朱慈烺最感到惊骇的一幕,就是这一幕。
无论是城关内还是城关外。
一场在这块土地上每隔几百年就要上演一次的乱世大纷争,此时在宁武关以一种很直观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视角里。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几十年都未见过战争的人。
朱慈烺自然会对此产生震撼感。
“大哥!母亲,大哥在这儿!”
“大哥!”
一声呐喊,紧接着就是撕裂肺腑一样的哭声,引起了朱慈烺的主意。
朱慈烺循声看了过来,就见一女兵正推搡着一盔斜袄烂的明将,且接着又将梨花带雨地咬牙将这明将往外拖着。
朱慈烺见此走了过去,帮着这女兵把这明将拖了出来,问:“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周能!”
这女兵就是周灵。
不过,朱慈烺现在并不认识她。
甚至因为第一次见周灵时,周灵满脸是血,朱慈烺也就没认清其模样。
再加上,时下他满心思都在战阵与感慨时运艰难与人命如草芥上,便更加没有来得及去认识周遇吉的家眷。
但周灵已经知道朱慈烺是谁,也就忍住悲痛,回答了朱慈烺。
朱慈烺则点头:“孤会记住他的,会追封他的。”
周灵听后跪下大拜:“谢殿下!”
“先起来,将令兄抬回去,给他洗干净脸,换身干净的衣服。”
朱慈烺说道。
周灵也就忙过来与朱慈烺一起抬起周能来。
哒哒!
这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
一脸悲伤的刘氏在看见朱慈烺正与自家女儿抬着自己儿子的那一幕后,就突然停在了原地,然后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太子殿下朱慈烺与其他人一起将一个个阵亡者抬到安排好的位置,接受亲眷认定并由文吏登记名姓。
“还愣着干嘛!战死者又非只我周家的人,赶紧继续打扫收拢!”
刘氏突然转身朝随自己跟来的家人们唤了一声,就去了别处,没有来看周能。
朱慈烺参与打扫战场的一幕,让很多宁武关的军民都看在了眼里。
对于朱慈烺自己而言,他不过是想借此避免自己去发过多感慨,而尽快让自己适应这个乱世而已。
但对于这些军民而言,身为太子储君的这一行为,则让很多人心里释然了许多,突然也都各自坚强了许多,原因无他,就是觉得自家亲人为大明朱家战死似乎并不是不值得。
在为大明阵亡的军民皆被收拢掩埋后,正是晌午。
朱慈烺退后一步,将令周遇吉在关城中搜寻到的一坛酒倒在了掩埋这些阵亡者的青山前,且接着就将酒坛砸碎,然后躬身作了一揖。
周遇吉和站在周围的宁武关军民皆一时或哽咽或抽泣起来。连跟着朱慈烺一起来的家丁们也被一幕震撼到,连唐通、李守鑅、高第与其麾下家丁在追敌归来后,也因看见这一幕,而神色凝重起来。
事实上,从朱慈烺没有直接南下而冒险北上的那一刻起,就已让还留在北边的这些九边官兵感到诧异与敬畏了,再到朱慈烺亲自来救宁武关,与他们一起上战场驱赶贼寇开始,他们已彻底对朱慈烺的敬畏感从仅仅只是对其正统身份的畏服而上升到了对其人格上的畏服上。
而此时,朱慈烺表现出对为朱家阵亡者的感激与敬重,则算是彻底让朱慈烺的形象在这些人心里变得伟岸起来。
人性的需求有时候真的不只是物质利益上的需求,甚至物质利益都不是人的最高需求。
人性最需要的就是自身价值获得认同与尊重。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就是这个道理。
让一个人愿意为自己死,是利益交易不到的,只有人格上的折服,让这个人需要自己获得价值上的认同与尊重,才会得到别人以生命相交的信义。
朱慈烺此时的行为,饶是唐通、李守鑅、高第这些军头所养的私人家丁,在这时也不能无视太子殿下朱慈烺的存在,而知道除了自己家主报恩效忠外,还有一个在自己家主之上的君也需要自己效命,进而才能让自己的价值不仅仅只是一位只会为家主尽忠的忠仆,也当是一位能为这个天下这个国家正统做出贡献的大明义士。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做到了!”
“青山何幸,得埋忠骨!”
朱慈烺接着说了一句,就转身对周遇吉等言道:“将来天下太平、河山恢复后,记得提醒孤,再来此地,为他们立碑祭祀!”
“臣遵旨!”
周遇吉回了一句,又道:“殿下,其实宁武关的军民与臣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在李自成扬言要屠城时,如今殿下亲自救得宁武关,让宁武关军民不至于尽皆被屠灭,对于我等宁武关军民而言,已是大恩,只有感激殿下的理。故而,殿下也不必过于伤痛,人固有一死,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如能为国家而献身,本就是大丈夫当死之法。”
朱慈烺听后微微一笑:“孤知道将军是担心孤过于妇人之仁,而想告诉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周遇吉忙拱手:“殿下!臣只是不想殿下过于沉浸其中,而误了大事。”
朱慈烺点首:“孤知道将军的好意,将军放心就是,孤心里明白的!但是,孤也需要一个时间,一个时间去接受,去接受这紫禁城之外的流血漂橹,去接受执国权柄者所要面对的大生死大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