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之忽然哑了声。
秦归晚抿唇不再多言,从凤尾桥离开,去了废弃的望火楼。
去年听闻秦归晚要去这个楼,沈晏之怕她磕碰到,让人把里面重新清扫一遍,又在墙上装了不少夜明珠。
推门进去,夜明珠的淡光交织在一起,好似蒙纱的月色,秦归晚拾阶而上,沈晏之如影子般无声陪在她身后。
上了塔顶的看台,秦归晚出神望着远方。
沈晏之立于她身侧,忽然出声道:“晚晚,我找到做酱姜的老翁了。”
“他知道我在找他后,愿意来箕城专门做给你吃,若无意外,再过十几天,他就能到这里了。”
他当时去晋王封地前,恳请老太守帮忙寻找做酱姜的老瓮。
老太守告诉他,老翁离乡多年,家里的田地和房子早就被人侵占了。
老翁回家才发现此事。
他无处可去,只好再次出门流浪,早已不知去向。
这两年,他一直在让人到处寻找老翁的踪迹。
秦归晚侧首看向沈晏之。
远处灯火辉煌,照在沈晏之的脸上,明暗不均。
两年多了,他的五官除了比过去更加凌冽成熟,好似并无变化。
他看她的眼神永远缱绻痴缠。
他是大楚有口皆碑的靖海侯,是皇上当着百官之面高声夸赞的栋梁之材。
尽管他身处边境城邑,依旧有很多望族权贵专门来这里拜访他,一心想和他联姻。
箕城的未婚姑娘都拿他当春闺梦里人,百姓提到他纷纷交口称赞。
“我去过你的书房,看到你夹在书里的纸筏。”
“上面写着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她的表情平静且温和。
“沈晏之,你满怀理想抱负,肩挑大楚将来,不该因为我埋没在这里,更不该为我浪费时间去寻一坛酱姜。”
“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也不会再吃出当初的味道。”
“晚晚,我不是圣人,除了家国天下,我也有私心。”
“我想和心上人在一起闲庭听雨,冬季赏雪,陪她白头偕老。”
远处有人放烟火,一刹那照亮了秦归晚的脸,她今日画了淡淡的妆,清雅得好似山谷幽兰。
如此近距离相对而立,沈晏之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女子馨香。
他想去触碰她的脸,手伸到脸侧,却顿住了。
“晚晚,你能不能再尝一次老翁做的酱姜……”
“再试一次,也许你还能吃出当年的味道。”
秦归晚的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沈晏之,你让我放了自己,你又何尝不是?”
沈晏之耷拉下眼皮,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晚晚,他已经不在了,我做不到看着你近在咫尺,却强行说服自己放弃。”
秦归晚知晓沈晏之的性子,便不再继续讨论此事,转身下了楼。
走在繁华的街市上,路过一个捏泥人的摊位,看着老翁熟练地捏小瓦狗,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围在旁边,她愣了。
沈晏之立马道:“晚晚,你想要什么,我来捏。”
老翁听到动静,抬眼看到秦归晚,兴奋道:“姑娘,我记得你。”
“之前有个俊俏郎君和你一起来这里,专门帮你捏了小瓦狗。”
“说起来,我要感谢他,后来我也试着捏了几个,没想到孩子们特别喜欢,我现在专门捏这个,生意比过去好多了。”
秦归晚呼吸猛窒。
沈晏之脊背僵硬。
老翁说得兴高采烈,还要送给秦归晚一个小瓦狗,秦归晚没接,转身推开沈晏之,飞快带着竹苓离开了。
回到家,发疯一样去翻箱笼,找到收藏小瓦狗的匣子,打开才发现,东西不知何时裂成了碎块。
小瓦狗上面的颜料早已斑驳褪去,碎开的泥块狼狈不堪地躺在匣子里的红绒布上。
她崩溃痛哭。
没有经过烧制的泥人,注定保存不长久。她小心又小心地保管,东西还是碎了。
他送给她的礼物,她好像在一件件失去。
为何她这一生所爱之物总是留不住?
她留不住拓跋居的深情;留不住母亲的性命;留不住顾濯缨的遗物。
藏在心里的委屈和悲痛全部倾泻而出,她哭着把小瓦狗一块一块拼凑在一起。
“顾惜羽,你说我心烦意闷时,看到你做的小瓦狗就开心了。”
“现在东西碎了,我再也欢喜不起来了……”
*
自从端午之事后,沈晏之依旧和往常一样,除了处理公务,就是来看秦归晚。
每次过来,都会给她带来各种新奇有趣或者珍贵的东西。
尽管秦归晚全部拒收,他下次依旧会接着送。
天热,秦归晚胃口不好,他便亲自下厨,熬酸梅汤、煮绿豆粥。
竹苓不停啧舌:“小姐,奴婢就没见哪个郎君能像沈大人一样贴心,明明位高权重,还愿意为你下厨。”
“这都做两年多了,不管你吃不吃,他都不生气。”
“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般好的郎君?”
“小姐,要奴婢说,你也该送沈大人点东西了,你绣工这么好,不如给他绣个荷包。”
竹苓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秦归晚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毫无反应。
抬首看到正在厨房忙碌的沈晏之,她的心,平静如水。
今日,秦归晚正在屋内绣帕子,崔大娘过来,给她带来了长公主的信。
秦归晚打开,长公主在信上询问她近况如何,说两年没见到她了,想邀请她去京都做客。
竹苓问秦归晚,“小姐,你要不要过去?”
秦归晚颔首,“去!”
青枝上个月查出有喜了,今年不能再来这里看她,去京都刚好可以小住一段时间,趁机陪陪青枝。
“下个月义父要来看我,等送走了他,我们就动身去京都。”
竹苓好奇问:“小姐,我一直想知道,为何长公主每年都要给你写信?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亲人!”
当时在签订两国和平协议时,长公主明确告诉东羌使者,苏秦儿是她顾家护着的人,对她宋危玉来说等同于女儿,让使者把这句话转告给宇文延。
就是因为长公主的威慑,她才能平安住在箕城,免于被宇文延再次抓走。
竹苓激动得眼睛浑圆,“小姐,奴婢就知道你身份不简单,不然也不会让沈大人念念不忘。”
“小姐,你快说说,你到底是长公主的什么亲人?”
秦归晚想了想,道:“我不是她女儿,她却对我如女儿般关心。”
“她不是我母亲,我尊敬她如亲生母亲。”
说话间,诸左驱赶着马车而来。
沈晏之抱着一个小坛子跳下马车,进门就笑道:“晚晚,快看我今日带了什么给你?”
“酱姜?”
“对,这个是老翁昨天赶到这里后连夜做的,你快尝尝。”
沈晏之神采奕奕,将东西放于桌上,“竹苓,去拿副碗筷。”
“欸~”竹苓欣喜应下,忙去拿东西。
沈晏之打开坛子,一股酸辣的香味迎面扑来,他夹了两块放在碗里,捧到秦归晚面前,期待地望着她。
“你快尝尝。”
秦归晚犹豫片刻,接过东西,夹起咬了一口,怔了。
“晚晚,怎么了,是不是味道不对?”
秦归晚回神,眼眶隐隐泛红,“不是,这酱姜居然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沈晏之先是一愣,而后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尾。
他兴奋如一个得到宝物的少年,又夹了好几块放在碗中,眼中闪着灼人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秦归晚的脸。
“晚晚,你多吃点。”
“你当年也是胃口不好,吃了这个才好起来的。”
秦归晚捧着碗,低头看了碗中的酱姜许久,忽然哭了,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碗里。
“晚晚,你怎么了?”沈晏之慌乱不已。
秦归晚泪眼婆娑抬首。
“沈晏之,是不是不管我想要过去的什么,你都会找到送给我?”
“对。”沈晏之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只要你张口,不管多难,我都会找到捧你面前。”
她坐着不动,任由沈晏之给自己拭泪。
“可我不想要当初的酱姜,我只想要当初的顾惜羽。”
“你能不能把他找到送给我?”
沈晏之整个人如被浸在冰水里。
许久后,他佝偻下肩,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几岁。
“晚晚,为何?”
“你和他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月,我们认识至今,一起走过了七年,明明我们才是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
他双目猩红,颤着声问:“为何……如今我找到了和当初一样的味道,你还是不愿多看我一眼?”
“沈晏之,我不愿意回头,从来都和他无关。”
秦归晚的眸中噙满了泪水。
“哪怕没有他,我也没办法再爱你了。”
“我对你的感情早已逝水难归,不管你如何对我,于我而言,不过是钻冰取火。”
她泪流满面,“我们都放了彼此吧……”
沈晏之陡然起身,怒道:“谁说钻冰不能取火!”
他疯了般跑出去,从院内的柴堆上抽出一块木头,削成锥状。
拿到屋内,当着秦归晚的面,从冰盆里取出一大块冰放在桌上。
“晚晚,我要证明给你看,钻冰能取火,我们也能回到从前。”
他猩红着眼,状若癫狂,双手握木,拼命钻冰。
竹苓被这样的沈晏之吓到了,唬得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冰面很快被钻出一块凹槽,飞溅的冰渣融化成水,落于桌上,垂泪般往下滑落。
秦归晚哭喊道:“沈晏之,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沈晏之对秦归晚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是入魔般盯着那块冰槽。
双手很快被磨到出血,滴在透亮晶莹的冰上,如黄泉幽泣的曼珠沙华,蕴藏着无尽凄凉。
掌心的血肉模糊搅在一起,他感知不到疼痛。
血腥味溢了满屋,诸左实在看不下去,红着眼圈抓住沈晏之胳膊。
“侯爷,你的手……”
“滚!”
沈晏之暴喝一声,伸手推开诸左,继续竭力钻冰。
凹槽里出现一丝罅隙,小小的,黑线似的。
不过罅隙经不住重力钻凿,很快裂开。
冰块当即四分五裂碎了满桌,每一块都像镜子,嘲笑地映出沈晏之苍白恐慌的脸。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抓起一块冰。
凉意从手沁入四肢百骸,冰红了掌心肌肤,冻住了狂跳的心。
冰水混着鲜血,顺着掌心纹理四淌。
沈晏之浑身血液凝固。
僵了许久,扔下冰块捂眼痛哭。
钻冰不可取火!
他和秦归晚,此生再回不到从前。
他的一生挚爱,永不会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