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沈家。
郁秀院主屋,里面只有一盏豆大的灯火在摇曳,暗黄苍凉。
沈晏之面色苍白地躺在秦归晚曾经睡的床榻上。
两颊凹陷,眼底乌黑,下巴上全是胡须青茬,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未绣完的喜帕。
若不是一双眼睛还在偶尔眨动,看着几乎和干尸无异。
沈从蓝跪在床榻边,泪眼点点,嗓音干哑。
“大哥,我求求你了,别这样,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你腹部之伤一直未痊愈,再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你会死的。”
自从秦归晚离世,沈晏之几乎和行尸走肉无异,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贺妙心死后,他开始不吃不喝不睡,就这样躺着。
最开始,大家还能勉强给他喂进去一点东西,这些日子,他不愿再吃任何东西,已是水米难进。
府医说,再这样下去,沈晏之绝对撑不过今晚。
沈晏之双目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幔纱,无动于衷。
“大哥,嫂子就是希望你平安无事才去求佛的,若是知道你变成现在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
沈晏之的眼睛轻轻眨动一下,依旧抿唇不语。
“大哥,你真的要离我而去吗?”沈从蓝心中生出无限悲呛。
沈晏之的眼珠子缓缓转向沈从蓝,“从蓝。”
从前幽深黑亮的眸子,如今枯寂萧索,里面是无尽的空洞。
他的声音很轻,沙哑得严重,沈从蓝听着却如天籁。
“大哥,我在。”
“从蓝,不是我不要你,是我没办法。”
“我吃不下去,也无法入睡。”
“你知道吗?她最怕烧烫之疼。”
干枯的双目中有清泪顺着眼尾慢慢滑落。
“我只要闭上眼,就梦到她站在大火中喊救命,说夫君我好疼。”
晚晚当初被烫伤后背,每次上药的时候都会哭喊说夫君我好疼。
她被大火活生生烧死,死前得有多疼啊。
沈从蓝双手捂眼,任由泪珠从指缝中滚落。
他何尝不心痛。
那场大火,带走了秦归晚,带走了青枝,也带走了他的兄长。
沈晏之还在平静地继续讲述。
“她嫁给我四年,受尽了委屈,几次差点丧命。跟着我来沈家,依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可她还是选择原谅了我。”
院外的芭蕉叶和翠竹被吹得飒飒作响,似乎在宣示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沈晏之听在耳中,那是秦归晚的哭声,是她在这个郁秀院受了无数委屈的啜泣声。
“她给我做护膝,又偷偷给我做了棉衣,因为做得太慢,怕赶不上冬天给我,一直不让阿扇告诉我。”
“阿扇说那套冬衣至今还未做完。”
他缥缈地扫视整个屋子。
“她在这个屋子里,告诉我,要为我挽一辈子青丝。”
“她缠着我,问我京都大婚的流程,拿着游记书,让我带她去书上的那些地方。”
屋里好像处处都有晚晚的影子,又好像处处都没有。
晚晚曾在那个梳妆台前,趴在他的肩头,温柔地对他笑,眼中有无数星辰在闪耀,说会为他挽一辈子青丝。
那声音和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为何两个人会忽然生死相隔呢?
“她为了吉利,坚持自己绣盖头。”
“阿扇说,她有一日眼疾忽然发作,当时特别害怕,总担心是老天在暗示她以后不能和我白头偕老……”
“大哥……”
沈从蓝觉得这些话字字如刀,割在他的心口上、耳朵上,疼得他无法再听下去。
“别说了……”
“阿扇说,她走前那几日,一直在没日没夜的绣这个。”
沈晏之拿起手里的盖头,缓缓举到眼前,此物比秦归晚以往绣的任何东西都要精美。
明明是如此华丽又喜庆的红色,他看着却像血一样残忍刺眼。
“你看,这盖头只差最后一根藤就绣完了,绣好后,这些藤就连成了一个圆。”
晚晚走了,留下一个永远没绣完的喜帕。
就像他们两个一样,此生再也无法圆满。
他歪了歪头,再次转向沈从蓝。
“从蓝,你知道吗?她甚至还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他忽然翘起唇角笑了,双目中缓缓流出了艳红的东西。
“沈以清,沈以宁,多好的名字啊……”
“她想和我白头偕老,还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沈从蓝惊慌失措去擦那些血泪,声音不停发抖。
“大哥,别说了,求你了……别说了……”
血泪把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沈晏之并没停下。
“从蓝,晚晚走后,你说大仇未报,我不能倒下,我听你的,撑到了贺妙心之死。”
“现在,大哥撑不住了……”
虽然当初晚晚嫁给他也是被迫的,但是遇到九王子后,她有很多次机会选择离开他,跟着九王子去享受荣华富贵。
可她并没有,而是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陪他同甘共苦。
支撑他走过了在东羌最艰难的日子,成为他的光和太阳。
没有她,他的生命将会永远暗无天日。
他在东羌屈辱的活着,是为了重回大楚。
回来后,活着是为了报仇后重新娶她。
现在,大仇得报,没有了她,他找不到独身留在这红尘的理由了。
“我本来说要二月份重新娶她的,现在已经是三月了……”
“晚晚身子不好,眼疾又时常发作,她身边不能没人,我要去陪她了……”
血珠越擦越多,原本就干瘦恐怖的脸上被晕染上大片大片的朱红色,看着更加诡异。
沈从蓝不敢再擦,最终放下帕子,趴在榻边,哭得肝肠寸断。
“大哥,爹娘走了,嫂子走了,青枝走了,你也走了,以后我怎么办?”
“就算我求你了,别留我孤身一人在世上,为了我,你再坚持坚持……”
沈晏之伸出一只手,轻拍了一下沈从蓝的肩膀。
原本修长如玉的指节,现在好似干瘪嶙峋的枯木,失去了所有弹性和光泽。
五指在昏暗的烛火下,散发着沉暮的死亡之气。
“从蓝,对不起。”
“大哥不是个好儿子,让爹娘为我操心惨死。”
“大哥也不是个好哥哥,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投毒变痴傻。”
“大哥更不是个好丈夫,让晚晚跟着我吃那么多苦。”
“咳咳~”
因为一次说了太多话,他虚弱得厉害,忍不住剧烈咳嗽了两声。
“晚晚跟着我来沈家,被人称为小夫人,每日活得小心谨慎,平时也只能苦苦等我半夜来看她。”
“到死都没等到我光明正大来郁秀院,喊她一声娘子……”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所剩不多,快闻不到晚晚留在这个榻上的那点淡淡药香了。
说话也越来越费劲,眼前所有一切全部变成了红色,就好像他和晚晚成亲那天的洞房一样。
“我最后一次见她,碍于贺妙心在场,训斥了她,赶走了她……”
“后来,她做噩梦后又专门去看我,我再次赶走了她……”
血泪顺着眼尾落到了耳边,又顺着耳郭沉沉砸在了白色玉枕上。
触目惊心,妖艳夺人。
“若是我当时没赶走她,她看到了我,是不是就会安心,也不会出门求神拜佛了?”
沈从蓝早已泣不成声,这会像个受伤的猛兽,不停呜咽。
从沈晏之看到秦归晚的尸身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大哥没有支撑,陷入黑暗的沼泽,可能再也出不来。
他想尽办法把他拉出来,劝他活下去,最终还是失败了。
贺妙心死后,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大哥一点点丧失了生机,熬干了所有精气。
失去太阳的人,就像枯萎的花草,注定活不久。
“我走后,靖海侯爵位就归你继承……”
“你佯装被我的死讯刺激后恢复了清醒,以后好好读书,来年参加春闱……争取重振沈家……”
解佐还没被抓到,他担心有人对沈从蓝不利,除了府里人,没让任何人知道沈从蓝恢复之事。
现在,他没办法再保护沈从蓝了。
“从蓝,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沈从蓝哭喊摇头,“大哥,我不要爵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话音刚落,诸左双目通红地进来了。
“主子,许公子来了。”
沈晏之深深望向沈从蓝,因为隔着血泪的原因,高大英武的郎君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红色团影。
“从蓝,你先出去,我想和许邵单独说几句话。”
他不想沈从蓝看着他离开,想了许久,决定让许邵送他最后一程。
沈从蓝明白沈晏之的心思,一再哀求。
“大哥,别赶我走,就让我在这里再陪你一会。”
“从蓝,这是大哥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别让大哥难过。”
沈晏之说完,沈从蓝快步跑出去,一口气冲到屋外廊芜下,拳头狠狠砸在朱漆柱子上,五指的指节瞬间血肉模糊。
他缓缓瘫跪在地上,耸动着肩膀,双手伏地,不断放声悲鸣。
孤凄悲怆的哭声径直划过了黑寂的苍穹。
许邵站在旁边,不忍再看,别过脸,大踏步进了屋。
绕过屏风,看清沈晏之如今的模样后,跪坐在榻前,当场洒泪。
“沈兄!”
沈晏之费力对他扯了扯嘴角。
“你来了。”
许邵吞声饮泣,哽了许久,说了一句:“沈兄,对不起。”
“是我辜负了你的嘱托,一直没做好那件凤冠霞帔。”
他没请到吴夫人,至今没找人合适的人绣那件凤冠霞帔上的红豆枝,好像冥冥之中,早已暗示了这个结果。
嫁衣没做好,穿嫁衣的人,最终也香消玉殒了。
“咳咳……”沈晏之又咳嗽了两声,“没关系,不怪你……”
“不管是托你做的凤冠霞帔,还是她亲手绣的盖头,都没完成……”
“也许是我伤害了她太多次,所以此生和她缘分不够……幸好我马上要去找她了……”
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忍不住攥了攥手里的盖头。
“许兄,以后,若是从蓝有需要……咳咳咳……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尽力帮他……”
许邵想到在屋外跪地痛哭的沈从蓝,心如被锥刺一样疼。
“我答应你。”
“只要我许邵活着一天,沈从蓝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出手相助。”
双眼模糊间,余光瞥到沈晏之的手中之物,他顿时如遭雷击。
“你手里的盖头是谁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