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
长公主正在屋内悠闲地修剪盆景绿萼,顾仲肃在一旁慢悠悠品茶。
“你派人去东羌,按理说这么久也该有动静了。”
“怎么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
长公主俯下身,认真剪掉一支横出来的多余枝杈。
“估计是大雪耽误了。”
“左右不过这几日,必然会传信过来。”
话音刚落,有小厮火急火燎进来,跪地奉上一封信。
“长公主,有东羌的来信。”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长公主将手里的金错刀递给身边丫鬟,笑吟吟接过信筏。
顾仲肃朗声笑道:“快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把人接回来。”
“有没有弄清归晚的身世。”
长公主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神色难看,身子僵硬。
顾仲肃觉察出不对,蹙眉道:“怎么了?”
长公主扭头看向他,哀恸出声:“云娘自杀了,归晚确实是苏潇的女儿。”
“什么!”顾仲肃放下茶盏,快步上前,接过信,看完呼吸猛窒。
信上说秦灵犀在收到秦归晚报平安的信没几天就自杀了。
但是东羌大汗秘密瞒下此事不让任何人知道,大当户一直对外谎称秦灵犀在府里卧病在床。
去接她的人费了不少心思才确认了秦灵犀的死讯。
同时,另一拨人从一个已死的张姓军\/妓身上发现了秦归晚的身世线索。
他们推测,秦灵犀当初应该是在张军妓的帮助下,才瞒住了秦归晚真正的生辰。
“归晚这孩子……”顾仲肃鼻子发酸,“当真命苦。”
长公主果断道:“来人。”
“立马去沈府接秦归晚,就说本宫想见她。”
秦灵犀已死,她要亲自告诉秦归晚这一切,帮忙公开她的身份。
让她不再受任何委屈。
仆人应声退下,刚出屋门,顾府管家喘着粗气跑进来了。
“老爷,长公主,不好了……”
“听闻秦夫人出事了,世子爷当场疯了一样,直接从五军营带着将士跑去救人了……”
*
沈晏之梦到了秦归晚站在大火中,啼泣高喊:夫君救我。
四周黑寂一片,天地间只剩下通红的大火在不断燃烧,仿佛要把世间万物都烧到灰飞烟灭。
“晚晚!”
他站在大火外,撕心裂肺地大喊,拼命想进去救她,浑身却如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隔着漫天火光,秦归晚不断哀鸣,他的一颗心都快跟着碎了。
他运足所有力气去挪动自己的脚,却依旧纹丝不动。
最后,秦归晚全身都被火淹没了,只剩下扭曲模糊的脸。
她痴痴望着他,泪水翻涌而出。
“夫君,我好疼……”
“晚晚!”
他恐慌地大喊着睁开眼,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雨涛院的榻上。
外面天色已黑,雪早已停了,旁边是一脸哀伤的诸左。
“主子……”诸左双目都是血丝,声音哽咽了一下。
“你昏迷了两天一夜,夫人和青枝的尸身已经找到送回了府里……”
“贺妙心这会正在张罗丧事……”
“沈家宗族不让夫人的灵堂设在祠堂,贺妙心把灵堂设在了郁秀院……”
沈晏之猛然坐起身,嘶吼:“你胡说什么!”
“晚晚还等我去救她呢,我要去找晚晚。”
诸左缓缓跪了下来,两行清泪从虎目中缓缓滑落。
“主子,药师殿被全部烧坏了,有一半坍塌后掉下了悬崖。”
“昨日顾世子知道这事,立马带人赶去了。”
“大家今早在悬崖下找到了夫人和青枝的尸身,”
“她俩已经被烧得面无全非……尸身又被野兽啃食得残缺不全……”
“你难道不知道吗?顾濯缨一直对晚晚有非分之想。”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诸左。
“一定是他用假尸身骗我的。”
“我要亲自去看看假尸身长什么样。”
他挣扎着下榻,诸左阻拦不住,给他套上皮靴,披上鹤氅,随着他出了门。
一路上,沈晏之看着到处挂着的白布,身上的杀气和冷戾之气越来越重。
他步履蹒跚来到郁秀院,外面全是刺眼的丧幡,沈从蓝撕心裂肺的声音从里面不断传出。
还有小厮、丫鬟、仆妇们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门口的仆妇见到他,慌忙行礼。
沈从蓝扭头看到他,放声悲鸣。
“大哥……姐姐和青枝没了……”
他无视周围一切,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并排放了两个刷着金粉的檀木棺椁。
火盆里烧的纸钱飞出白色灰烬打着旋落在他身上。
沈晏之走到棺椁中间,镇定道:“哪个是她的,打开!”
诸左推开了其中一个棺盖,焦臭味直冲鼻眼。
里面躺着一具穿着禭服的尸身,身上被烧得斑驳难辨,脸和一些皮肉完好的地方被野兽撕咬得不成样子。
看身形,倒是和秦归晚一模一样。
沈晏之俯身抬起尸身的右臂,把上面的袖子全部推了上去,残破不全的手腕上赫然露出一块指甲大小的红色胎记。
一把手柄上雕着玉鸟纹的黑色短刀从袖口中叮当落下,他颤手捡起来,看清刀身后,嗡的一下失去了所有听觉。
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是秦归晚离开东羌前,她母亲送她的唯一信物,自从丘宁山之事后,她出门总要带着这把刀才安心。
在她心中,这把黑色短刀和她的性命一样珍贵。
*
华灯初上。
临近年关,京都的街上熙攘热闹。
这会,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药师殿的大火。
琵琶街的一个客栈大厅,食客们讨论得热火朝天。
“据说,那东羌秦氏出事后,顾世子得知消息,立马带着五军营的人过去了。”
“你说,这顾世子是不是和秦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胡说,顾世子是什么身份,他之前娶的那五房小妾,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怎么可能看中一个已婚妇人!他去救人,是因为掉下去的还有沈二的妾室。”
“这么说,好像也对。据说沈二特别喜欢那个妾室,顾世子和沈二是挚友,自然不能看着他哭鼻子。”
“你说的也不全对,不光是因为沈二,顾世子和沈晏之曾是同窗,也有几分交情在身,况且那秦氏在丘宁山又救过他一次,于情于理,他都该去帮忙。”
“哎,说起来,这秦氏也是个可怜人。来沈家不受待见,为了讨好沈晏之,非要去求符,结果遇到走水,意外惨死。”
“要我说,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东羌人信天神,她非要去求佛,咱们大楚的菩萨能保佑信天神的人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惋叹一句,沈家风水实在不好,今年就没消停过。
此刻,三楼的客房中,秦归晚打开一条窗缝,听着楼下这些高谈阔论声,噗嗤一下笑了。
“他们若是知道,被烧死的秦氏就在他们头顶上的房间里住着,不知有何感想?”
青枝上前关上窗,认真从里面锁好。
“主子,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咱们居然成功了。”
秦归晚点了点她的鼻子,眉眼弯弯,嫣然笑道:“你怎么还自称奴?”
“这里不是东羌,也不是沈家,我们不用受谁控制,也不用避讳什么。”
“我在这世上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以后,喊我阿姐。”
青枝喜滋滋地喊了一声:“阿姐。”
她上前挽住秦归晚的胳膊,将头依偎在她肩头,骤然眼鼻发酸,有些想哭。
“阿姐,我们真的自由了吗?”
“我总担心沈晏之会找人验尸,会发现那个胎记是假的。”
她们放完火,躲到了外面的树丛中,借着阿扇找人灭火的机会,趁乱跑下了山。
从义庄买了两具身形一样的女尸,让人在尸身上弄了一个假胎记。
而后花银子请两个哑巴烧坏扔到山崖下。
秦归晚神秘笑道:“不会的。”
以她对沈晏之的了解,他永远不舍得糟蹋她的尸身,更不会让其他人碰她。
更何况,她把母亲送给她的短刀留在了尸身上。
沈晏之最清楚母亲在她心中的分量,也明白那把刀对她的重要性。
还有尸身上的药瓶、被烧掉一半的荷包、她的帕子、青枝的香囊……
每一个物品都在印证那两具女尸的身份。
“倒是你,从蓝还在家苦苦等你回去,知道你没了,一定伤心欲绝。”
提起此事,秦归晚有些低落,总觉得对不起青枝。
“二公子对我的确很好,可我更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
青枝含泪而笑。
“阿姐,等到后天,咱们就能拿到照身帖和路引了。”
想到沈从蓝,她确实心如刀割。
可是为奴十九载,终于不用再看谁脸色活着,能自由主宰自己的余生,这种畅快感压过了一切。
她今日乔装打扮,拿着行主给的信去了趟当铺,当铺掌柜说,让她后天去拿东西。
她们距离无拘无束只有一步之遥了。
*
此刻,她们对面的客房。
路绥悄悄打开一条门缝,见对面熄了灯,这才关紧门,挤眉弄眼地笑道:“世子爷,你昨日演得真像。”
“你那表情,属下都差点以为秦姑娘没了。”
顾濯缨坐在椅子上,用修长的指节不断轻叩桌面,发出清脆有力的叩叩声。
闻言,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眸光明亮流波,不耐烦地斜他一眼。
“让你安排的事,办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