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走了两日,二人一路上鲜有交流,除了偶尔在路边的小酒肆打酒外,花不谢可谓是惜字如金。
二人从官道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到山间野路。
正信闷闷不乐,苦着脸一路跟着花不谢。
‘这死人头,快要闷死个人,话也不说,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边想一边忍不住道:“花大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这都走了三日,我这草鞋都磨破了两双,好歹给两个字让我有个盼头可好?”正信一边调侃一边走,并不期待会得到答案。
路边的花花草草此时也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透着无趣。
“到了。”花不谢果然说了两个字。
“啥?到了?这不是一座小山丘吗?师娘难不成已经过世了?你带我来扫个墓?”正信一头雾水,这荒郊野岭根本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臭小子,还没见到人,就开始咒我死了?”只听这小山丘脚下的林木中,传来一老妪的声音。
“人我带到了,你我从此两不相欠,告辞。”花不谢似乎很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转头就要走。
“慢着,带他入林子,这小子过不了山口的蚀虫阵。我岁数大啦,可不想走出去。哪有欠债的自己说两不相欠的道理?”
山中老妪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花不谢的亲娘,让正信忍不住心中暗笑:‘原来还有能和死人头一样说话的人,嘿嘿,这回看看谁听谁的。’
正自偷笑中,正信突然感到脖颈被抓,腋下被一只手拖住,瞬间双脚离地。
“欸!!花。。你这是。。哎呦!”正信被花不谢腾空抓起,纵身跃入眼前的密林,辗转腾挪间,突然被扔到了地上。
“你这死人头能不能说句话再动手??”
正信摸着摔疼的屁股,一肚子火,顾不得礼貌,直呼花不谢真名。
“你就是正信了?”老妪的声音近在咫尺,让正信顾不得揉屁股,连忙站起身。
只见眼前一派林中洞天,这小山丘后面竟是一处池塘,流水小筑,四方药田,俨然一处世外桃源,院落大门上一方小匾,上书无风小筑四个字。
再看那池塘边,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晾药架子,田垄之间的植物竟没有一棵是能认得出来的凡物。一股浓重的味道扑鼻而来,不知是药味还是香味,似乎还掺杂着一些让人不安的味道。
眼前站着一名老妪,一身朴素冬衣,头上发髻插着一段开着花的小树枝,虽然身上一股药材的味道,但那面容细细看去却与那苍老的声音大相径庭,竟是驻颜有术,隐隐透着怪异。
“是,我就是正信,您想必就是聂环师娘了?”正信收拾心情,连忙起身恭敬道。
“师娘?呵呵,算是吧。当我听说王徐风那老东西的下落,我就发誓要找到他,让他到我面前和我对质,再让他尝尝我给他准备的新成果。”聂环一边苦笑,一边狠狠说道。
回想到之前花不谢提到的恶婆娘一事,正信一下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师娘的可怕。‘对质,成果,呵呵。这难道不是寻仇的势头吗?’
正信有点心虚,连忙道:“师傅常说,师娘是一个仁心神医,最喜欢帮助别人了,这回见到师娘,果真如此!徒儿很是欢喜。”
“哦?是吗?”聂环笑道。
“可不是吗!徒儿可没有妄言,师傅他虽然和我流落天涯,但每每提到师娘,总是心生思念。”正信就坡下驴,竭力讨好。
“很好,果然是好徒儿,和你师傅一模一样!”
聂环继续笑道,说话间手指一探,一枚小药珠飞到了正信脸上爆开,瞬间一股绝甜的香味直冲鼻腔。
正信涉世不深,更没有武功傍身,这一下突如其来,巴掌见方的烟气一口吸了个精光。
脑中顷刻被香甜的快乐充满,继而转变为一股极致的厌恶感,一阵目眩恶心间,登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正信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脑中的厌恶感还没有完全散去。
那聂环师娘与花不谢正坐在池塘边的石桌旁看着自己。
正信一头雾水,最近一段时间的种种遭遇,没有一件是自己可以决定和改变的,一种无力感和任人玩弄的挫败感瞬间转变成了愤怒,随即翻身站起,大声道:“师傅死了,我原本跟着陈大叔走得好好的!你这死人头话也不说就把我抢走,丢到这一股臭味的破地方!还有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师娘!一见面就放毒害我!早知如此,老子还不如和那北府军拼命去,陪师傅一起死了算了,省着落到你们手里,想戏弄就戏弄!“
正信一股脑宣泄出了这些日子的委屈和不满,怒气过后一股心酸涌上心头,眼泪不争气地滑出了眼眶,喉间似乎堵住了什么东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痛哭起来。
哪知聂环听了正信这般言语,放下茶杯,缓缓走了过来,双手越过肩头,紧紧抱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傻孩子,都是师娘不好。。你这恼羞成怒的样子和老王一模一样。”
聂环说罢竟也带起了哭腔,哭了起来。
正在发泄情绪的正信突然被抱住,情感再也收不住,失去师傅的悲伤,颠沛流离的磨难,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苦闷,彻底击溃了情感屏障,也伸手抱住聂环哭了起来。
二人相拥哭了一阵,聂环扶正信站了起来,“好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只是太久没有那老东西的消息,见到他惟一的牵挂,忍不住嗔怪了起来。”
边说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道:“我叫聂环,是你师娘,我和你师傅王徐风虽为结发夫妻,但拜堂三天后你师傅连一封诀别信都没留下就人间蒸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苦苦寻找,不为别的,只为得到一个解释。原本得到了王徐风还活着的消息让我将信将疑,但看到你,我完全相信了,你师傅还好吗,他在哪?”
眼见聂环两眼充满期待,正信不忍将那残酷事实道出,低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师傅他。。。已经过世了。”
“什么?过世了?”聂环大吃一惊,差点晕过去。
“我们师徒二人原本跟着逃难的东川人南下,哪知遇到了北府军。他们逼师傅说出什么医书的下落,对方人多势众,师傅无奈之下,用逍遥叹和他们同归于尽了。”
“过世了。。过世了。。我苦等几十年,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凭什么就死了,凭什么留下我一个,凭什么一言不发就丢下我,他说过这辈子要与我永远在一起。”
聂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崩溃得泪流满面,便连发髻树枝上的小花也似乎低下了头。
一旁的花不谢目睹这一切,依然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拧开酒葫芦,猛灌了几口。
哭了一会,聂环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抬起正信的下巴,看了看脖颈上的木制小雕像道:“果然,这老头子把避毒木给了你。。。老王死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说了,师傅说让我去歧山五帝峰找一个叫聂端的人,还让我记住了一句诗。”正信道。
“什么诗?”
“青云流水逍遥叹,白发春风自在吟。”正信答道。
“好个老头子,死就死了,留下这首诗,还要让我惦记。”聂环听了这首诗,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见师娘又哭了起来,正信摸不着头脑,只得乖乖站在一旁,静静候着。
聂端哭了一阵,擦了擦眼泪道:“信儿,你有所不知,这首诗,是我和你师傅第一次做出逍遥叹的时候写的。当时我喜欢研究毒药,而他喜欢医术,我俩先后做出了两种药,一种无解烈毒,就是那逍遥叹。另一种,名为自在吟,是你师傅配制出的内力圣品。这首诗就是我们当时为两种药起名字时作。”
“至于聂端,那些往事不提也罢,不过你可以听你师傅的,去歧山找她,也许跟着她你才能更安全得活着。”
聂环说完,转向了花不谢。后者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下酒葫芦道:“我欠你的已经还完了,想让我再送他去歧山,不可能。”
“不错,你欠我的确实已经还了,你我两清,你也可以现在就走,但如果你答应送我徒儿去歧山,我可以送你一颗自在吟,有了它,你说不定有机会取那人首级。”
正信不知道这名为自在吟的药为何被称为圣品,但此时此刻,‘死人头’似乎为之所动。
“先药。”
“不可能,先送。”聂环寸步不让,且成竹在胸。
“成交。”
花不谢答应得干脆利落,转身就要带正信走。
“慢着,你这人就是这个臭毛病,性子太急!容我徒儿先洗洗身上换身衣服,我给他准备点路上用的东西。你们两个像个逃难的一般,在老身这休息几日再走。”
“也罢。”
花不谢说完,寻了池塘边一块大石头,躺下闭目静养。
聂环忙拉着正信进了小筑内室,备好了一缸药浴,又跑去伙房准备了几道可口小菜。
三人饱饱吃了一餐,花不谢与正信换上了两套结实的粗麻衣服,一扫颓气,精神焕发。
自小跟着王徐风的正信,头一次感受到一位女性的温柔照顾,对眼前的师娘渐渐产生了如母亲般的亲近感。
此后两日,正信便留在这无风小筑之中,与聂环畅谈这些年师徒二人的趣事,娘两个一会哈哈大笑,一会又低头落泪,将这十几年的人生聊了个遍。
花不谢虽然不插话,只是静静呆在院中默默调息练功,但每每听到喜人的地方,嘴角却也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这一天,聂环拿着一把剪刀,为正信剪理头发。
“师娘,我想学武功,学制毒,学一切能帮师傅报仇的本事。我不知道爹娘是谁,您和师傅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他过世了,我定要为他讨个公道。逼死他的北府军当时提到过是奉了将军的命令来捉拿我二人。我就要学会本领去寻那将军报仇。”
“信儿,武功一路,靠的不光是刻苦,还要有天赋,你今年多大了?”
“师娘,我今年虚岁一十有五了。”
“当今武学,主要有两条路,一条主修内,一条主修外。”聂环一边剪头发,一边细细讲道:“主外一派,多是江湖杀戮的高手,比如外面石头上的花不谢,就是修外的高手。”
“花大哥的手段我可见过一次,出剑都没有看清楚,敌手就毙命当场。我脑海中的高手,不都是要先自报家门吗,像花大哥这种抬手就砍的人,太可怕了。”
正信说着,想起之前的场面,仍然心有余悸。
聂环笑了笑道:“傻孩子,是不是小时候街边的小传看多了,这世间的杀戮争斗哪有这么仪式化,不过是搏命二字,不体面的。花不谢年少成名,一身不知道哪学来的身法和那两把短剑,曾经让北府国头疼不已,就连南宫皇室都知道他的名字。他身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你这小子一路跟着他,可真是提心吊胆。”
“可不是吗,那日在凤落镇外,那一队北府兵前来抓人,花大哥话都没说,抬手就砍,幸亏我反应快,撒腿就跑,要不然定要吓个屁滚尿流。”
“花不谢虽然杀伐了些,但却是个可靠的人,师娘也是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那日听闻你师傅现身的消息,只能叫来花不谢帮我寻人。”
聂环说罢,轻轻吹了吹剪落的头发。铜镜之中的正信经过一番修剪,似乎又英俊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