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林又不是慈善家,虽然受了他一饭之恩,但药钱还是要还的。
宝来低垂着头,不安地搓着衣角,“恐怕还不起呢。”
“怎么会呢?你们有手有脚可以做工还债啊,再说你们可是有十多个人呢。”
章小林此时就像地主老财,正恶狠狠地逼着佃农交租。
“我们以后肯定会还的,马上就要开河了,等开河就有钱了。”
宝来所说的开河,章小林听明白了,大楚京城所在,并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但太祖皇帝看中了此地一大优点,那就是水系众多。
水系多,便可开通运河,不仅可以解决京城大量居民的饮水问题,还能方便运输。
在所有的运输方式中,水运是最简单方便的一种,相比陆路运输,可以大大减少损耗。
但水运也不是全无缺点,京城最主要的广济渠因引入的是北方金水河,而金水河上下纬度颇广,极易导致冰冻、凌汛等。
故而,每年冬春季,广济渠便会关闭,靠着广济渠为生的小百姓,生活都会暂时陷入困顿,所以当春暖花开之时,开河便是极重大的喜庆事。
开河后,从大楚各地运往京师的漕船,需大量人手转运、搬卸,不少人都是靠着这条河过日子。
这么一说,章小林突然打开思路,城门有通缉令不方便出城,但可以经水门而出啊。
“那行吧,等开河后再说。”章小林看钉子的腿伤,想必一时没那么容易好,也不怕他们赖账跑掉。
宝来作为一名常年在社会底层打拼的孤儿,不惧怕白眼和鄙夷,毕竟这就是生活的常态。
但素昧平生之人给的一丝小善意,不禁让他涕泪交加,“放心吧,就算做牛做马我们也会还账,定不让恩公受损失。”
“好说,好说!”
章小林在宝来感激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回到慈云庵后,她后知后觉地摸着下巴道:“我跑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至于一饭之恩什么的,人情归人情,账归账,那是两码事。
随后几天,章小林去了拈花寺不远的码头,从人们脸上露出的笑意来看,开河日期确实近了,届时朝廷引金水河入广济渠,拈花寺又将是繁华的cbd中心。
几天没去回春馆,她也不知道那位叫钉子的少年,是死是活?章小林作为债主总得过去看看。
刚踏入回春馆后院,便见一群瘦弱的少年,正在叽叽喳喳地和人吵架。
京城的官话,说慢些章小林还听得懂,但这些少年们说得又快又急,她勉强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在劝大哥不要放弃治疗的意思。
宝来抬头见她过来,面上一喜,拽着她走进人群道:“正好,恩公来了,快来劝劝大哥。”
“是你!”
章小林不好意思地抹抹鼻子,“好久不见。”
宝来狐疑地来回看着两人,原来两人竟是认识的,怪不得会出手相帮呢。
“自从认识你之后,甭提多倒霉了。”
钉子想想也觉得委屈,好像自从认识她之后,以前的好运气全都不见,被人追,遭人打,搞得小命都去了半条。
“没事,习惯了就好!”章小林龇着口大白牙笑得很灿烂。
原本还嫌弃医药费太高,不肯继续治病的钉子,干脆直接躺下,“我这腿还没好利索呢,先治上十天半个月的。”
其他少年纷纷高兴起来,钉子也是笑意满满地望着宝来,“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人抢生意。”
“小报关了,咱们都在给酒楼跑腿呢。”
因上次小报造谣之事,高太师便严令查封各大书局,小报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而这些半大孩子原本还能拿着报纸绕街叫卖,获得一份收入,如今也是没了。
“算了,待到开河后,我们都去扛包吧,先占好码头再说。”
少年们纷纷点头应允。
章小林在旁边听着他安排着琐事,虽然钉子年纪小,但言语间能听出干练果敢之意。
她正准备告辞之时,坐堂大夫却走过来道:“他可以接回家休养,按时过来换药就成。”
“行吗?伤筋动骨一百天。”
坐堂大夫抚了抚白须,“没问题,已经接好骨了,剩下的事就是将养着。”
这回钉子想赖着也没有理由,其他人从柴火里抽出两根木棍,让钉子拄着当双拐,簇拥着慢慢往运河边走去。
章小林跟在后边颇觉奇怪,“你们去哪?”
按理来说,这些孤儿应该到居养所生活,但因为居养所的床位,相比庞大的流浪人口,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气能住进去的。
就算住进去了,也不一定能得到妥善照顾。
当中一位女孩蹦跳着回答,“回家!”
可章小林跟着他们来到所谓的家,便觉吃惊,他们嘴里的家原来就是一眼桥洞。
运河是京城的生命线,贯穿南北,河上架着无数飞桥,因大楚规定,运河旁需留纤道,使得飞桥最边上的桥洞,还算能住人。
“你们就住在着啊?”
钉子回道:“这里能挡风、避雨,用水也方便,住这里挺好的。”
章小林探头往里看去,只见地上铺了些草席,连被褥都没有,而且他们人数多,估计这个桥洞也就刚刚好能挤下。
“你们不是又送小报,又跑腿的吗?怎么会穷得如此精光?”
“小孩容易生病!”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古往今来,因病返贫的例子太多了,还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可是你们住在这里更容易生病,我就不信你们晚上没遇见老鼠。”
广济渠是京城的大动脉,大部分都在依靠运河生活,生活垃圾不算少,到了夜里,便有成群的老鼠出动。
住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好人也会生病啊,章小林看着他们回到家后,就那么席地而卧,眼角都抽抽了。
“钉子是吧?跟你打个商量?”
“什么事?说呗!”
“你们在这里扛包,认不认识船老大?”
章小林看到运河边停着漕船和各式民用船,想要从水门逃出,必须借助船老大的帮忙。
虽说运河同样有巡检司负责,但船仓可以藏人的地方多,很容易就能避开检查。
钉子放开木棍,挠了挠脑袋道:“自然是有相熟认识的,你想要做什么?”
章小林不好意思笑笑,“想要离京啊,看你能不能帮忙?”
钉子的眼睛眯了眯,似是想到什么, “你就是那个一千两赏银的通缉犯!”
“不,我不是,你别瞎说。”
章小林吓得脑袋上的汗都冒了出来,没想到钉子这么聪明,她还没多说什么呢,这家伙就猜到了。
钉子白了她一眼,不满道:“你这么急着否认,这叫欲盖弥彰,一千两啊,让我想想。”
一千两足够他们这些流浪儿过上好日子了,买上一些良田,盖几座茅屋,他们可以很安稳地过上大半辈子。
“大哥,你别犯傻了,那一千两银子,有命拿没命花。”
宝来在旁边听得很明白,像他们这种底层百姓,性命还不如富贵人家中的一条狗值钱,前脚拿到银子,后脚就会被有心人杀掉。
这种赏银拿不下,吃不到嘴里,反而伤了恩公的心。
钉子一摊手,“想让我们帮忙可以,但总得付出什么做为代价吧?”
流浪儿的生活是很现实的,按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原则,不可能空口白牙说帮忙就帮忙的。
章小林再一次打量了他们的居住环境,“我在慈云庵给你们租住一间屋子做为交换条件怎么样?”
佛门普渡众生,想来慈云庵的比丘尼不会推拒。
“大哥,你的身体还得将养着,再加马上就要下春雨,几个小的恐怕又要着凉。”
宝来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每次下雨过后,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生病,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全交给医馆了。
钉子看了看几名眼神还懵懂的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每天为了活着而拼命,恐怕小时候住屋子里的记忆早没有了。
“长租啊!”
“没问题,成交!”
听说有房子住,一行人开心地收拾着行李,在这些破烂中,还就属缺了口的陶碗算得上是好东西。
“这些草就别带了!”章小林赶紧出手阻止。
“为什么?这可是睡觉要用的。”孩子们舍不得丢下任何东西,毕竟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用的。
章小林把草放下,”庵里有床,还有被褥,不需要用草垫着。“
”哦~”
等所有人收拾好后,便一起往慈云庵走去,那知客开始并不乐意,但看在章小林给的香火钱份上,还是给了他们一间大通铺。
章小林转头对钉子道:”好了,我答应的已经做到,剩下的就看你们的。“
钉子拍了拍胸膊,“放心吧,等开河后,我自会去找船老大。”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剩下的日子该干嘛干嘛。
这一天,章小林照例出门佛系摆摊,耳朵却没闲着,很快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北国变天了。
“怎么了,北国发生什么事了吗?”
章小林可是和北国有贸易往来的,北国若是有事,那她和龙大当家的走私生意也会受影响。
“北国新皇登基,派来登极使臣呢。”
住在京城的百姓就这点好,什么国家大事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章小林想了想北国皇帝好像还是壮年吧,这么快就嗝屁了,那继承大统的不是儿子就是兄弟。
“错了,是大将军篡位了,就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莫日根。”
章小林一愣,她认识的北国人不多,但莫日根她还是认识的,长得挺有野性美,但做下的事情凶残之极,住在雁城的原大楚子民,俱被屠戮一尽。
小贩们无心做生意,对他们来说,楚国能有现在安宁的环境,是因为之前和谈的结果。
现在换了莫日根上位,会不会承认之前的和约?会不会率领大军南下?
“咱们的皇上是个傻的,高太师之心,又是路人皆知,恐怕大楚又要乱了。”
“乱也是外面乱,咱们住在京城,单单城墙都有三层,北国人打不进来。”
“是啊,大家把心放肚子里吧,该吃吃该喝喝。”
小贩们只是随波逐流地生活,没有能力去管这档子事,这事是皇帝和大臣们该考虑的。
章小林嘬着牙花子想了想,她还是得尽快回汾城,章田村的人住在偏僻之地,不是第一波受打击的目标,但也要早做准备。
开河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当金水河浑浊的河水流入广济渠,家中有船的人家都来到河边祭拜河神,有些大户更是搞起规模颇大的祭祀活动。
除了朝廷的漕船以外,还有很多私船也开始运营,其中最多的便是载客的夜航船。
这种船往往傍晚出城,乘客在船上草草睡一觉,第二天便可到达目的地。
钉子果真言而有信,当真跟他联系了一位夜航船老大。
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章小林随口胡诌不想被逼做妾逃出来的,那船老大收了钱满口允诺,“放心,我们在河上,任谁都追不上,对了,逼良为妾的是谁家?”
“高衙内,你怕不怕?”
“原来是他呀,这小子可是我们京城的一霸,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高衙内的名声早就坏透了,他逼良为妾,玩够了再转手卖给青楼之事,发生也不是一两次了。
章小林给知客交了房钱,又给钉子等人续了长租,便准备逃回汾城。
一众少年过来送行,钉子对章小林道:“你放心吧,船老大虽然看着凶相,但人还是很不错的,没有他的帮忙,我们也揽不到活计。”
这些孩子要力气没力气,要身板没身板,扛重包确实难为他们,但船老大经常主动帮他们联系一些轻松些的好活。
这才让少年们能够在开河后过上宽裕些的生活。
“好的,后会有期吧!”
章小林等三人躲在舱底,在经过水门检查时,巡检士兵还打趣船老大呢,“怎地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没有嘛,想着回程的时候看看有没有生意?”
巡检士兵挥手放行,“走吧,小心点,好久都没有疏浚河道了,有的地方恐怕会刮到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