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二年(708年)秋,外戚干政越发严重,武平一请抑外戚以期挽回衰败的国运,唐中宗不许。
“……而陨如吴含桃许大。红色可爱。次零然而下者。牧如黄梁粟粒。”
陕城龙华寺佛堂,洪昉禅师身穿洗得有些褪色的袈裟,坐于佛堂最上首,身前僧人弟子百余人,这是龙华寺建寺以来第一次全员出席的功课考教。
洪昉禅师诵完最后一句《弥勒上生经》,老朽如枯木树皮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态。
“闻觉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是。”
僧人们鱼贯而出,原先有些拥挤的佛堂只剩下洪昉禅师和觉闻二人,一下子显得冷清得很。
觉闻是一个老和尚,看上去和洪昉禅师差不多苍老,是龙华寺除了洪昉禅师年纪最大的和尚,但实际上也是洪昉禅师的弟子。
“师父,您留我下来有什么事吗?”
“觉闻啊,你跟着贫僧多久了?”
“师父,五十有二了。”
“是啊,五十二年了啊,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娃娃。”
洪昉禅师笑着轻声说道,眼神悠远,仿佛在回忆什么。
觉闻心里咯噔一声,发现了师父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为师今日大限到了,合该圆寂。”
洪昉禅师回过神来,微笑地说着,就像是在说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小事。
觉闻听罢,直愣愣地盯着师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次见到师父,师父就是这种垂垂老矣的模样,五十几年过去了,师父还是这样,他早就忘记了师父可能会圆寂这种事情。可是看到师父今天的这个模样,他才突然惊觉,原来师父也到了要圆寂的时候。
酸涩的情感在觉闻的心中晕开,伴随着阵阵撕裂的痛感。师父是陪伴他最久的人,甚至远远超过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
自从八岁父母被仇家杀害之后,他就过起了有上顿没下顿的乞讨生活,有的时候为了生存甚至要和野狗抢东西吃。就在一次他被流氓打得遍体鳞伤,躺在污泥里奄奄一息的时候,师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觉闻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师父走到自己面前,缓缓蹲下,不顾自己会弄脏那一身好看的袈裟背起自己就往医馆走。
少年觉闻气息奄奄,用尽全力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救我?”
在觉闻将要昏死过去的那一刻,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那时还不是他师父的洪昉禅师说的话。
“因为,你与佛有缘啊。”
在伤愈之后,原本不叫觉闻的少年就有了觉闻这个新的名字,跟着师父洪昉禅师行走天下,龙华寺的师弟们大多也是类似的遭遇。
他见过师父被先帝武则天素手调羹数月以期能够供养为国师,他也见过师父在市井乱巷里为饿死的乞丐诵经超度。
是吗?在自己心里如同人间活佛的师父也要圆寂了吗?
觉闻想着,不觉已经是泪流满面。
“哭什么!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为师圆寂本就是寻常小事,今日留你一人下来是有事叮嘱。”
“为师圆寂后,龙华寺由你当主持,一切照旧。唯有一点务必要记住,龙华寺的僧人不能是高坐在供桌上的镀金佛像,只能是走在人间的救难僧人。”
“待为师圆寂后,若有舍利留下,将来自会有有缘人来取,你且记得给他便是,勿要不舍。”
“走吧……病坊的病人今天的药还没磨呢,两个时辰后来再来这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洪昉禅师仿佛十分疲惫,便闭上了眼睛。
觉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毫不在意额头鲜血直流。
“觉闻,拜谢师恩!”
声音沙哑而颤抖,觉闻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佛堂又恢复了安静,只留洪昉禅师一人静静地坐在原地。
“出来吧,也该做一个了断了。”
洪昉禅师睁开了眼睛,盯着身前空中的虚无,轻轻开口。
一丝黑气凭空出现在洪昉禅师身前,顿时整个佛堂变得阴森起来。阴气丛生,使得温度骤降。
“哈哈哈哈,一百年!整整一百年!洪昉秃驴,你终于要不行了!”
难以形容的诡异声音回荡在佛堂之内,时男时女,时老时幼,能够勾起人类心底里最深处的恐惧。
细细一看,那黑气之中似乎藏着整个森罗地狱。
突然吐出一米红舌的吊死鬼,一口一口将自己啃食殆尽的饿鬼,忽然自燃发出惨叫的烧死鬼,浑身湿漉漉看不到长发之下模样的水鬼,从七窍中流出鲜血的惨死鬼……
恐怖的场景不断在黑气之中轮换,试图用名为恐惧的浊色污染洪昉禅师一颗如水的清澈禅心。
“鬼,没用的。”
洪昉禅师坐在原地,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不见一丝波澜。
“洪昉,你说你是何必呢?当年得道,上任鬼王邀你为座上宾,天帝视你为佛道子,何其意气风发。”
黑气缓缓环绕着洪昉禅师,声音变得和平,甚至带着一丝和蔼的味道,让人不由得就想要信服。
“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你能够立地成佛,可是你看看你这一百年都干了些什么?修了一座名气不大的破庙?收了一些没有天赋的徒弟?给一些凡人熬药治病?其实你现在还有成佛的余力吧?只要你肯踏出这一步,你就能成为高高在上的佛!摆脱现在这个垂垂老矣的身体,获得真正的永生!”
黑气的言语中带着深深的悲悯,就像真心为洪昉禅师考虑似的,十分打动人。
见洪昉禅师没有任何动容的表情,黑气剧烈波动起来,声音变得气急败坏。
“一百年!洪昉秃驴!你硬生生镇压了我们一百年难道还不够吗!这人间本就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洪昉禅师平静地看着被他称之为“鬼”的黑气,缓缓开口。
“南无阿弥陀佛。”
洪昉禅师这一句佛号,仿佛是一朵火花,瞬间燃爆了鬼的戾气,佛堂之中的温度一降再降。
只见那一小撮黑气突然爆开,佛堂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气充满,那些恐怖的鬼魂不再是幻想,从最深的黑气之中走了出来,小小佛堂犹如人间地狱。
无数恐怖的鬼魂带着瘆人的叫声扑向洪昉禅师,老人就像狂澜中的一叶孤舟,随时有被吞没的可能。
“南无阿弥陀佛。”
又是一声简简单单的佛号,看似一道风就能吹倒的洪昉禅师身上爆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金光,无论鬼魂何等恐怖,被金光照过都瞬间化为天地间的一缕清风。
众所周知,洪昉禅师佛门金身练得天下无双,以防御力无人可比着称,却没有人知道仅仅是金身上的一道佛光也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无数鬼魂被蒸发,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源源不断地向着洪昉禅师扑了过来。
看似洪昉禅师占据绝对的上风,但实则并非如此。若是鬼有这么好消灭的话,洪昉禅师也不用镇压它一百年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秃驴,你果然不行了!一百年前你的佛光可不止这种程度。”
瘆人的声音在黑气之中回荡,鬼想必现在心情格外舒适吧?毕竟这个镇压自己一百年的老和尚已经老得快不行了。只要耗死老和尚,吞了他的金身,未必不能补回这一百年的损失,甚至杀回冥界也不是不能想的事情。
“南无阿弥陀佛。”
随着第三声佛号,洪昉禅师身上爆发出了更强烈的金光,金光化作无数拳影甚至击碎了黑雾,将一切魑魅魍魉化作虚无,只剩下一小撮黑气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有这种力量!你是佛……不!你不是!”
此时的洪昉禅师却是变了模样,哪里是什么垂垂老矣的老和尚,明明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小沙弥,甚至连洪昉禅师身上的朴素袈裟此时都变得熠熠生辉,仿佛镶嵌着无数最明亮的宝石。
而在鬼的眼中,洪昉禅师的少年模样无疑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存在。
它们永远忘不了当它们想要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年仅十几岁的小沙弥带着耀眼的金光,一拳就将它们的野望击得粉碎。
在那个更加混乱的年代,洪昉禅师是当时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天下第一。
不过,鬼知道在洪昉禅师的拳影没能将它和击碎的那一刻,其实洪昉禅师就已经输了。
果不其然,洪昉禅师的气势开始迅速下滑,刺目的金光开始变得暗淡,光滑水嫩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瘪。
就像所有人类都注定走向死亡一般,洪昉禅师的样子从一个翩翩少年瞬间变成了一个将死之人,甚至看起来比原先还要苍老。
洪昉禅师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望向虚空,仅仅是这一动作,就耗光了他所剩的力气。
善因已经埋下了,能不能见到善果又有什么关系呢?
“秃……”
鬼还想说些什么来张耀自己的胜利,却突然惊慌地剧烈抖动起来。
“众生皆苦,贫僧怎敢成佛?”
洪昉禅师露出了人生中最后的微笑,那搏动了上百年的心脏终于停了下来。
鬼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想要逃离此地,却已经为时已晚……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当觉闻听从师父遗命再进入佛堂的时候,没有洪昉禅师,也没有鬼,只剩下一颗金光闪闪的舍利在洪昉禅师原本坐的地方,反射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