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否则脸上的疤痕从何而来?”
“问你呐,疤怎么来的?”小柔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那得从盘古开天......”
“说人话!”少女一个耳光扇去。
“我招,我招,这是很久之前顺手牵羊被人逮住,脸上划了一刀,还蹲过三年大狱。”
“你还当过贼?”
“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嘛。”
绮萝不断摇首,无法相信。
“有手有脚不好好做人,靠得什么智慧?”小柔道。
“我也想改过自新,就差个机会,要不你师父如你所说神通广大,也收我为徒?教些点石成金的功夫。”
呆望许久,绮萝终于慢慢接受这一切:“拜师就免了,我可以教你一些谋生计的手段,不过,你先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替我将这盏花灯放到海边,在灯上写‘山河永固,盛世无疆’。”
“师父,为何要这样?”小柔不解。
“是呀,师父,为何要这样。”长歌道长亦然。
“谁答应你叫师父?”少女又一掌挥去。
绮萝远望海面千盏浮灯,微笑道:“曾经有一个人,一生所愿便是眼前一幕,而我却打翻了他一盏河灯。”
长歌道长不甚明白其间之意,但确有为她而动容,接过灯来,写下几行隽秀小字,徐步至岸边,弓腰呈放于璀璨的海面。
可就在此时,脑海中无数记忆像灯火一样闪烁,长歌道长不知自己生从何来,却想起许多未曾经历过的事。
不知不觉,竟有些泪眼婆娑,这是多年来早已忘却,缘自心底的感触。
师徒二人也立于一旁,看那盏河灯迷失在璀璨的茫茫海面,对于绮萝,仿佛梦回百年前的时光。
然而当沉寂于过往,身后的喧嚣却渐渐袭来。
“在那里!就是他,又在骗人!”
“打死他!”
百余人手持木棍锄具,亡命般扑来,长歌道长顿而醒悟,拔腿便逃,一面挥舞着褴褛长袖:“师父,告辞,有缘再教我!”
“呸!谁是你师父?”小柔不屑白了一眼。
临安城中,车水马龙的庙宇前,少年凭栏而立,心中愁苦难言,连自己也说不清。
“少当家!可算找到你了!”几位相貌粗陋、衣衫不洁的中年人匆匆赶来。
少年一脸厌弃道:“跟你们说过,在外别乱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山贼。”
“在他们眼里,马商也不比山贼高多少,那我们唤你少主可行?你呀,还在与大当家、夫人怄气?”
“老爹老娘为何就是不能明白我?我不想做马商。”
“瞧你说的,不做马商真当山贼不成?”
“咱们来来回回就那几条路,太狭隘了,我想闯荡江湖,游历世间,走遍更多的地方。”
“不都是为了倒货挣大钱,远的不说,没钱,你拿什么讨媳妇?他们为你的终身大事已操碎了心。”
少年苦苦道:“我总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应当去寻找什么,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摆布,却又说不出。”
“都是爷们,你不说我们也懂。”
“你们懂个屁!”
“少主,快跟我们回去罢,大当家说了,除非你找个富家千金倒插门去,让他们二老彻底放心,否则永远也别想自由。”
街上顿时喧闹起来,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桃李年华的女子匆匆走过,月白长裙,金钗碧玉,倾世之颜,美貌不可方物。
少年望得目瞪口呆:“难道前世曾经见过?会不会,她就是我所追寻?”
“少主,这话你得当人家面说,在我们这里唠叨有何用。”
“就是,你不只得说与她曾见过,还得说上辈子历经患难,生死与共,才能撩动少女心弦。”
“滚滚滚,烦死了,我先走一步,你们别告诉老爹老娘见过我。”
“你还真敢去追?我打听过,那是临安首富家的千金小姐,与朝廷也有莫大关联,听说皇室有意从帝都京城迁都来此,还需他们家慷慨解囊,公主地位也不过如此。”
“听见没,小祖宗,快别趟这浑水,别连累了我们,喂!少主!”
少年转瞬便将多余的几人远远甩开,然而城中尽是繁华,人山人海间,早已不见那天仙般的女子踪迹。
“你在哪里?别走,老天爷,请赐我这段仙缘,让我明白究竟是否是她。”
猛然一撞,两人各自捂着额头,少年还来不及起身,便被一手按下:“你谁呀,喂!”
紧随着,百余人从大街两头包围至此,碰面时却傻傻相望:“那死骗子人呢?”
“会不会看错了?”
“不无可能,再去城西找找。”
当一劫平息,老少二人从一口大缸中推开竹盖窜出。
少年憋气一阵,微怒道:“你被追杀,为何把我也按进缸里?”
长歌道长捋着一身破旧装束:“这不是怕你卖我......老朽是说,怕你身陷囹圄,那些恶徒杀人可不眨眼。”
“他们都是恶人?我看你才像,这一道疤......”
少年与老者彼此望去,刹那间,相识之感浑然而生,不知前世多少回眸,才换得这一番相撞。
少年惊愕道:“前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长歌道长抹着胡渣陷入沉思:“他也是受害者?可我不记得骗过他呀......也罢,今晚就永远铭记,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他半年。”
“你嘀咕什么?”
“小兄弟,听说你在寻找仙缘?贫道乃昆仑山长歌道长,可愿拜我为师修仙问道?只收纹银五十两。”
“昆仑?太远了,不修,爹娘一定不会放过。”
“这好商量,你家住哪里,我可以将道场搬过去嘛。”
“不用了,我还没娶媳妇,不修什么仙道。”
“唉,朽木不可雕。”长歌道长甚为失落,心中暗念:“这傻乎乎的孩子,不骗太可惜了,老子不信今日不能让他掏出腰包来......”
少年依旧迟迟望着他,未曾多言。
“小兄弟,”长歌道长大笑,“不修仙也无妨,你不是想成家?我这里有一对西王母玉石,可保相恋之人厮守到老,一生平安。”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块紫色玉石:“你看,就是这。”
“这是一对?前辈,是你眼瞎还是我不识数?”
“咦,另一半呢?糟了,一定是先前逃命时弄丢了。”
“那等你找到再来送我?”
“谁要送给你?不是,小兄弟你听我说,只剩一半就更妙了,说不定另一半已在你的有缘人手中,白银五十两,童叟无欺。”
“可我一身只有五两银子。”
“五两就五两,谁叫咱们一见如故。”
“五两是我所有盘缠,难道往后喝西北风不成?我只能付二两。”
“你!二两就二两,别太过分,洒家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
“二两,成交。”
少年接过玉佩,啧啧道:“这质地、这光泽,二两都不值,难道是上辈子欠他的?明知会被骗,也忍不住买下来。”
长歌道长收了银子转身便要逃,少年高声唤道:“等等!”
“还有何事?”
“你能不能再多留一阵?我也不知为何,总想再看你几眼。”
“这小子,该不会是官府钓鱼抛出的鱼饵?不行,我得赶紧溜。”长歌道长指向夜空,“看!另一半在天上!”
少年顺而望去,再回首,老者已不见踪影。
“果真是被骗了,我怎么这么蠢,哪有神仙自称‘洒家’的?”
夜幕下,少年继续追寻女子踪迹,短短一阵,却好似走过百年,当渐渐心灰意冷,恍惚中行至海边栈桥,蓦然回首,映入眼中的不正是那一具倩影?
女子眺望天边满月,似已入神,少年鼓足勇气缓缓走近,与她并肩齐看,却也仿佛陷入回忆中。
“小姐!”
就在此刻,几名丫鬟四处喧嚷,女子顿时醒悟,忽觉不妙,见身旁少年,行礼道:“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少年如喜从天降,不知所措。
当丫鬟们追来,望着相依相伴的两具背影,一点点踱步走去。
“看什么看?”少年转身道,“能否别叨扰我与夫人赏月?”
“对不起,公子,尊夫人与我家小姐的背影甚为相似,不知能否一睹芳容。”
女子身影微颤,少年关怀道:“别怕,就让她们看一眼,虽然你满脸黄斑,一口龅牙,眉毛还连成片,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美的。”
“不,不看了,不看了,告辞!”丫鬟们撒腿离去,举目大喊,“小姐,你在哪里!宰相公子已等数个时辰了!”
许久,女子终于长舒一口气:“多谢。”
少年道:“姑娘,为何躲着家里人?”
“提亲者踏破门槛,我唯有如此逃避。”
“原来是这样,”少年心中生出一丝自卑与酸楚,“姑娘看来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有提亲者,多少在门后望一眼,说不定会遇到心仪之人。”
女子无奈道:“非我不愿嫁,只是总觉一生在等候一人,而与他相见,绝不是那般之景。”
少年无言以答,心中默念:“连宰相公子都看不上,难道只有上辈子拯救过苍生才配得上她?”
天阶下起朦胧细雨,女子撑伞为二人遮蔽,但雨越下越大,已无可躲。
少年道:“姑娘,我们还是先找一处避雨。”
“抱歉,我不能离开。”
“为何?”
“我拾得一枚玉佩,才于此等候失主,若就此离去,放任不管,只怕被盗走。”
“是怎样的玉佩,能否借我看一眼?”
女子缓缓托出紫色玉石,少年大惊:“这不是长歌道长丢掉的另一半?”
话语间,他也将自己二两买下的一半捧起。
“是公子之物?”
“不,我只买下一半而已,也与那人说熟不熟,他似乎从什么昆仑而来。”
“昆仑?也太过遥远了。”
“八成是个骗子,这说不定也是赃物,天知道归谁所有。”
“那该如何是好?”
“姑娘,你看我们这两半玉石,似乎能拼在一起,说不定就有失主线索。”
“也对。”
少年拾右手,女子拾左手,各执一半玉佩缓缓靠拢,只见那即将闭合的石缝中,渐生出璀璨华光。
伴随着两枚玉佩彻底合二为一,所有往事重现,在脑海中久久不绝。
沧澜山中初遇,还归故乡的重逢;寻仙昆仑,历经诡异陵冢、迢迢大漠;拜师瑶宫,为其生而踏遍千山万里;南海风光无限,苗疆魅语袭人,临安永夜,正如同此时此刻,此景此情;大鲲苏醒,九黎梦域,幽幽冥土,北极星宫,上古神话,五帝遗恨,故乡的云海伴着朝霞,三皇殿外那场细雨,一幕幕回忆彻底照亮。
“云遥!”
“雨蝶......”
月光遍洒辽阔的海岸,剑心手握铜樽,高举对月。
“彼岸浮灯,犹记得如梦曾梦;万家烟火,却不知今夕何夕。”
江月无声,只有晚风阵阵。
“小离,你看,至少我们没有失约。”
“铸剑长老!”
转身望去,孟章赫然追来此处。
“师兄!你怎会找到这里?”
“无需多问,快跟我回去,你学业未成,还要在山下玩闹到几时?”
剑心道:“师兄,你日理万机还要兼任尚文院夫子,累不累?”
“你以为我愿意?瑶宫上下千人,竟无一个能担此任,反不如前。”
孟章缓缓抬首望向明月,竟也忍不住追忆往昔:“唉,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那掌门之位恐怕就得易主了。”
“是实话,但不可胡说。”
剑心道:“你也忍掌门很久了对不对?居然为了不读书,自己改门规,最可恶的是还把我撂下。”
孟章道:“她说那是受玄真师伯所托,望你成材。”
“我谢她祖上八辈……不对,创世至今,她家中一共也才两辈而已。”
“少抱怨了,谁让她是掌门。”
“师兄,你在门中威望颇高,趁她还没有恢复到远胜过我们的境界,不如发动一场政变?”
“可掌门只有女子担当,我们又能怎样?”
“挥刀自宫不就眨眼的事嘛。”
“那我举荐你?”
“不不不,我们还可以扶持傀儡,想想在人间有没有三姑六婆。”
孟章道:“此事从长计议,赶紧回去,若她出关召见你不在,可就完了。”
“师兄,我想等一等,再多看看这番景致。”
“可是……”
“放心,她就算今夜出关也无暇召见任何人,因为,她也与我一样。”
昆仑山巅,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伫立万仙宫前,遥望东方天边的明月。对于修行者早该忘却的凡尘佳节,却令如今傲视人界的她,泪如泉涌,夺眶而下。
“这丫头,怎又不见了?”东海岸,绮萝茫然四顾,失神片刻,小徒又已不见踪影。
“师父,快去看看呀!栈桥那边有人求亲,可热闹了!”
“早与你说过,别惹这红尘是是非非。好了,我们该回南疆了。”
“这就要走?”
“已经看过最圆的月,百年之约,我无憾了。”
长歌道长用骗来的白银二两换了铜钱三贯,时隔数日,终于能再饱饭一顿,破葫芦荡着浊酒,惬意使然。
心中仍念着那满江灯火之景,奈何追杀他的人太多,再也不敢前去一探,而就在此时,夜空忽然升起花灯千盏,像来自海边,让躲在城中角落的他远远眺望。
殊不知眼前这一切,正源自那两半玉佩合二为一所绽放。
海边栈桥,无数人瞩目之下,少年与女子紧紧相拥,再也不曾分离。环绕着他们,玉佩的神力燃起花灯无数,或游于海面,或高挂苍穹。
也许不远将来,山河飘摇,人间动荡,中土尘世狼烟再起,但自有英雄儿女继往开来。
而属于曾经那些人的故事,今夜于此醉人的灯火中缓缓落幕。
烟火熏天,如雷贯耳,响彻不绝,让本已最是繁华的临安,拥有这一世纪永远铭记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