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陈宝刚已经入狱一年,外面的人觉得快，里面的人觉得慢，这一年，陈宝刚过得很漫长，一年能顶好几年。
失去自由才知道自由的宝贵，在外面的时候，陈宝刚总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化妆品卖不出去发愁，会员发展不顺利发愁，现在看，那都不算事。
吃完晚饭，犯人们在监室集体收看新闻联播，陈宝刚坐在塑料凳子上，脑袋上一根汗毛也没有，脑壳又圆又亮，泛着一层淡淡的青光。看完新闻联播，犯人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可以看看书，聊聊天，下下棋。
“陈哥，麻烦你件事，我没文化，没念几年书，听说你是大学生，你能帮我写一份认罪书吗？”一个刚从看守所转来的年轻犯人对陈宝刚说。
“可、可以，你犯的什么罪？”陈宝刚问。
“故意伤害罪。”
“判、判了几年？”
“判了5年。”
“时间不、不算长。”
“5年还不长啊？你判了几年？”
“我判了2年。”
“2年？什么罪才判2年？”
“传、传销罪。”
“你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吧？”
“还、还有1年。”
“1年？我太羡慕你了，我要是你，还不得乐死。”
“别灰心，你好好改造，争、争取减刑。”
“怎么减刑啊？”
“平时好、好好表现，多干活儿，分数够了就可、可以申请减刑。”
“需要多少分？”
“一年120分。”
“这么多分，我可拿不到，还是先写认罪书吧。”
“好吧，你怎、怎么犯的罪？”
“唉，别提了，我在一家饭店干厨师，负责切墩，二炉看不上我，总挑我的毛病，我们俩吵了几次架。”
“等一等，什么是二、二炉？”
“二炉就是仅次于头炉的第二等烧菜师傅。”
“明、明白了。”
“我们俩最后一次吵架，他说要让老板把我辞了，还动手打了我，用炒勺把我的脑袋都打出血了。”
“后、后来呐？”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还手了。”
“你动、动刀了？”
“对，我拿起手里的菜刀，冲着二炉一阵猛砍，要不是别人拉着，我能把二炉砍死。”
“你呀！不懂法，太冲、冲动了。”
“我现在也挺后悔，谁叫二炉总欺负我了，我是正当防卫，再说，我也没把他砍死，判5年太重了。”
“你如果不认罪，我就不、不能帮你写认罪书。”
“我认罪，我就是觉得判5年太重了。”
“我和你一样，一开始不认为自己有罪，现在看，我确、确实是传销。”
“陈哥，我认罪，你帮我写认罪书吧。”
“认罪就好，到了这里，就要好、好好改造，我帮你写。”
“谢谢陈哥。”
“王强，你是什、什么文化程度？”
“我是农村人，念到小学四年级就不念了，16岁就到城里打工。”
“哦。”
监狱犯人普遍文化程度较低，高中毕业就算知识分子，陈宝刚大学本科毕业，称得上高级知识分子。陈宝刚学历高，在监室负责学习宣传，帮助文化水平低的犯人学法律、写思想汇报。监狱里，一个主管干警通常要带30至40个犯人，需要一些犯人协助自己管理。
“陈哥，你出狱后最想干的事是什么？”王强问。
“嗯，我想好、好好吃一顿。”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大、大闸蟹、盐水鸭、烧鸡、红烧肉、腌笃鲜、香辣虾、梅菜扣肉、酸汤鱼。”陈宝刚说这些食物的时候竟然没有结巴。
“别说了，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你、你想吃什么？”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吃，不过，要等到5年以后。”
“我还想吃汉、汉堡，还有披萨。”
“陈哥，我真羡慕你呀！”
“你羡慕他什么？”另一个犯人问。
“我羡慕他一年后出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
“除了吃，你陈哥的女朋友是空姐，你羡慕不羡慕？”
“什么？陈哥的女朋友是空姐？”
“没想到吧？听说长得可漂亮了，身材还好，就像电影明星一样！”
“陈哥，你女朋友是空姐？”
“不、不是女朋友，是我同学。”陈宝刚不好意思地说。
“和你妈一起来看你，不是女朋友？”另一个犯人说。
“真不、不是女朋友，是我小学和初、初中同学。”
“没看出来吧？宝刚真有两下子，找个空姐当女朋友，你们谁能做到？”
“陈哥，你太厉害了，我得好好向你学习！”
“宝刚，你和女朋友上过床吧？给我们讲一讲。”
“对，讲一讲。”
“上、上什么床，没、没上过床。”陈宝刚脸都红了。
越是缺乏的东西越是渴望，监狱里最受欢迎的事就是谈论女人，讲所谓的艳遇，讲得越生动、越活灵活现越好。
监狱里的伙食比看守所好一些，平时每顿饭一个菜，一般是青菜里面加点肉丝，星期天是两个菜，有时候有西红柿汤或蛋花汤。
自从换成杂工，陈宝刚睡眠明显比过去好多了，不再做踩缝纫机的梦了。也许是讲了那么多好吃的，晚上，陈宝刚梦见自己坐在一张餐桌前，好像在家里，也像是在外面，餐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一阵阵香气扑鼻，只听见妈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宝刚，吃吧，吃吧，快趁热吃！
早上六点起床，起床后首先叠被子，每个犯人的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一样。叠完被子，大家在凳子上坐好，等待干警前来“开封”，就是打开监室的门。
“快到年底了，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全年劳动任务没有完成的，从现在开始就要努力了，想减刑就要好好干。中队接到一批新订单，要在年底前完成，时间紧，任务重，加班加点也要把订单干出来，大家有没有信心？”操场上，中队长点完名，开始训话。
“有！”
“我和食堂联系了，这段时间中午给大家加菜，每顿饭都要有肉。”
“谢谢中队长！”
“好，上工！”
车间门口，堆着小山一样的原料和辅料，这是昨天晚上连夜运来的，陈宝刚是杂工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力气最大的，他用手推车一包包往车间里拉，年龄大的杂工再往各个工位上分配。
这批货主要是床上用品，有枕巾、枕套、床单、被罩、被芯、枕芯，应该是酒店用的。货实在太多了，陈宝刚运了两个小时也没运完，虽然是冬天，累得满头大汗。
“陈宝刚，快点儿干，货别堆在门口，往里面运！”组长大声呵斥道。
“是，组、组长。”
“快点儿干！”
“是，组、组长。”
“今天定额每人500件，完不成定额，全体加班！”
“是，组长。”
车间实行流水作业，上一道工序没做完，下一道工序就没法干，你耽误了别人的时间，别人就要骂娘。
陈宝刚手头儿慢，干不了缝纫工，窝工就让人受不了，他身强体壮，干活儿不偷懒，干杂工正好发挥他的长项，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吧。
每个月20号是家属探监的日子，李颖陪陈宝刚妈妈来过两次，上个月她们俩就没来。陈宝刚盼着李颖来，又害怕李颖来，自己是个犯人，李颖会不会瞧不起自己，和李颖的差距真是越来越大了。
“阿姨，你吃过早饭了？”李颖来到陈宝刚家。
“吃过了。”
“药吃没吃？”
“吃了，小颖，你今天休息？”
“对，休息。”
“小颖，你不用经常来看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出去玩一玩吧，我这里有钟点工就行了。”
“阿姨，我这个月20号休息，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宝刚？”
“想是想，可我走不动啊？我现在连下楼都费劲。”陈宝刚妈妈无奈地说。
“我可以借个轮椅，推着你去。”
“不行，宝刚看到我这样，一定会很难过，就不能好好改造了。”
“好吧，那我自己去。”
“小颖，辛苦你了，监狱离得远，去一趟不容易。”
“没关系，正好我20号休息，天冷了，有什么要带给宝刚的吗？”
“吃的东西不能带，带几件换洗衣服吧，毛衣不知道让不让带？”
“我拿着，不让带，我再拿回来。”
“谢谢你了，小颖。”陈宝刚妈妈说完又咳嗽起来。
“阿姨，钟点工干完活儿就走，我帮你找个居家保姆吧？”李颖轻轻拍打陈宝刚妈妈的后背。
“不用找，有钟点工就可以了。”
“我航班多的时候，不能经常来，平时就你一个人在家，找居家保姆比较好。”
“不用找，小颖，写字台抽屉里有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我和宝刚爸爸的结婚证、户口本、房产证，宝刚的毕业证，还有几件不值钱的首饰，你拿去帮我保管吧。”陈宝刚妈妈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钥匙。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拿？”
“我怕有一天我突然走了，这些东西没人管，虽然这个房子不值钱，这是我和宝刚爸爸的唯一财产，里面还有我写给宝刚的一封信。”
“阿姨，你不用这么悲观，还是等宝刚出狱，你给宝刚吧。”
“小颖，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我等不到宝刚出狱了。”
“阿姨。”
“你替宝刚保管一下吧，放你那里我放心，几件首饰不值钱，是我打算送给未来儿媳妇的，我送给你了。”
“阿姨，首饰我不能要，我可以替宝刚保管。”
“小颖，我想把首饰送给你，即使你不是我的儿媳妇，你要是愿意，我想认你做干女儿。”
“我愿意，阿姨，你不用想那么多，你的病会好起来的，首饰我不能要，我替宝刚保管。”
“首饰不值钱，你拿着吧。”
“阿姨，我有首饰，我真不要。”
“好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阿姨，我做你干女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宝刚。”
“谢谢你了，小颖。”
陈宝刚妈妈这辈子不容易，丈夫去世得早，自己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总想着到老了能得儿子的济，不成想自己得了重病，儿子还不在身边。
身体上的苦还好说，精神上的苦无处诉说，重病在身的人，免不了对死亡的恐惧，陈宝刚妈妈还算是坚强的，即使有易瑞沙这种药，陈宝刚妈妈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探视时间到了，犯人们排队去会见室见家属，单身犯人还好说，有老婆、孩子的犯人不好过，尤其是孩子小，吵着让爸爸抱的，每一次会见都哭成一片。男犯人还好说，女子监狱的犯人最怕见家属，尤其有孩子的女犯人。
“宝刚，两个月没来了，你现在怎么样？”李颖拿着电话说。
“我还、还好，我妈怎么没来？”
“阿姨感冒了，天冷，我没让她来。”
“感冒不、不严重吧？”
“不严重，坐车时间长，阿姨说下次再来看你。”
“好，麻烦你告、告诉我妈，不用惦记我，我现在干杂工，比过去好多了。”
“阿姨让我给你带来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件毛衣，一会儿干警会交给你。”
“我有衣、衣服穿，带这么多东西不方便。”
“宝刚，我一会儿给你大帐上存点钱，你自己在监狱超市买点东西吧。”
“不用存太多，我花不了多少钱，每个月有定、定额。”
“你买点方便面、火腿肠吧，晚上饿了自己吃点儿。”
“我定、定额少，每个月只能买60块钱。”
“定额怎么这么少？”
“我分、分数低，买不了太、太多东西。”
“宝刚，你想想怎样能增加分数，分数高才可以申请减刑。”
“我劳、劳动分数低。”
“劳动不行，你能不能搞点发明创造什么的？总之想办法减刑，减刑越多越好。”
“我是文、文科生，搞不了发明创造。”
“那你就发挥文科生的优势，多写点东西，往监狱报刊投稿也有分吧？”
“有、有分，我前几天帮一个犯人写认、认罪书，能得2.5分。”
“对，2.5分也不少，积少成多，你一定要多得分，争取减刑，哪怕减刑一两个月也好啊！”
“好，我一定好好干，争、争取减刑。”
“探视时间到，全体起立！”干警大声命令。
“好好干，宝刚。”
“告诉我妈，不、不用惦记我。”
李颖让陈宝刚争取减刑，是因为陈宝刚妈妈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陈宝刚早一天出狱，母子俩能早一天团聚。李颖没告诉陈宝刚实情，怕告诉了影响陈宝刚改造。
见完李颖，陈宝刚一天心情都很好，干活儿也更有劲了，一边干活儿一边想怎样增加分数，申请减刑。
晚上，陈宝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小时候和李颖一起在胡同里玩，李颖手里拿着一根毛毛草，用毛毛草划他的脸，陈宝刚觉得痒，发出一连串“嘻嘻”的笑声。
毛毛草生命力顽强，耐旱耐盐碱，看上去柔柔弱弱，墙角、树根、道路两旁，只要有一块空隙就能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