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弘飞快地询问了一些细节后,揣着图纸匆匆离去。
陈庆揉着脑门,独自一人苦闷地叹气。
不要急,不要乱。
狙击枪的雏形源于惠特沃斯步枪,同样采用火帽击发的方式,与大秦现有的火器水平相比提升并不大。
这种原始狙击枪的射程、精度相当可观,最远击杀记录达到了1271米!
而渭河的平均宽度还不到两里(约700米)!
换言之,他在渭河南岸架好枪,可以从容地狙杀对岸的任何人!
“夫君。”
嬴诗曼笑意盈盈地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心吊胆的鹿仙翁。
“竺雅夫人被我赶走了,还严词叮嘱她以后不准再踏入陈氏产业一步。”
“尔后即使偶然撞见你,她也要退避三舍,否则惹祸上身莫怪事前未曾言明。”
“这下你气消了没有?”
陈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摆摆手道:“夫人何须如此,鸡零狗碎的小事,我又没放在心上。”
嬴诗曼戏谑地笑了起来:“真的?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你常念叨: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竺雅夫人也不是什么好来路。”
“她跟鹿少府混得熟了,时常来我这里拜访,每回都要费尽心思献上不少礼物。”
“趁此机会打发了也好,省得她再纠缠不休。”
陈庆不由地把目光投向鹿仙翁,怨念深重地喝道:“老鹿,你可真是个人才啊!”
“登门驱邪满足不了你了是吗?还领回家啦!”
“那位少将军敢如此作恶,少不了你在背后撑腰吧?”
鹿仙翁苦着脸求饶:“家主,不关卑职的事啊。”
“我早就打算斩断尘缘,与之恩断义绝,连她府上的妖树都被我打断了。”
“可她却胡搅蛮缠,追上门来苦苦相逼……”
陈庆鄙夷地讥讽道:“是你玩腻了,想甩又甩不掉吧?”
“我还当你万花丛中过,真的能做到片叶不沾身呢。”
“原来沾上有孩子的婆娘,你也搞不定。”
鹿仙翁嘴唇嗫嚅着低下头:“大错铸成,卑职不敢求家主宽恕,请您依家法责罚。”
嬴诗曼主动替他求情:“鹿少府劳苦功高,将功抵过足够了。”
“只是记得往后口风紧些,别在外面胡乱吹嘘。引来别有用心的人,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陈庆好奇地问道:“老鹿在外面吹嘘什么了?”
嬴诗曼代为回答:“还能吹什么。近来成衣坊的生意格外好,世家子弟又舍得花钱,各色珍贵布帛、染料用的就多。”
“鹿少府一心为家里着想,便主动请缨制作染料。”
“前前后后耗时一两个月,成果颇为喜人。”
“我一时高兴,就赏了他五千贯钱。”
陈庆诧异地喊道:“五千贯?”
“老鹿,你做的什么染料,值得如此重赏?”
鹿仙翁抬起头,底气十足地说道:“家主,市面上的染料价格不菲,品质却参差不齐,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
“卑职略微出手,就制出了十八样染料。”
“也不是我自己吹嘘,比市面上的普通货强太多了!”
“色泽鲜艳纯正,又经久耐用,造价还比他们低。”
“等主母把它们拿出去发售,家中又可增添一大进项!”
“您可别觉得这是小生意,大秦生民千万,每年耗费的染料是个天大的数目。”
嬴诗曼得意地笑个不停:“夫君没发现最近城中的小郎君以穿金丝、银线为美吗?”
“布料可一丝金银都没有,全靠染料得力,才能呈现金银之华美。”
“单凭咱们独家的料子,一件成衣能多卖上百贯钱呢。”
陈庆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恭喜夫人。”
嬴诗曼眉头轻蹙:“你怎么一点都不像高兴的样子?”
“我大致估算过,若是染料卖得好了,每年至少有近三五十万贯的进账。”
陈庆的内心毫无波动:“不少了。”
“老鹿,你还有别的成果吗?”
鹿仙翁一看这么大的利益都没办法打动家主,顿时手足无措。
“还有,还有……”
“卑职的提纯技艺更为精进。”
“无论是北地采来的土硝,还是巴蜀运来的火硝,都可以从中分离出能吃的盐巴。”
“提纯过的硝石也更加纯净,按照卑职试验的结果,纯火硝能让火药的威力增强一成到一成半。”
“更纯净的硝盐也让鞣制皮革的效果好上几分。”
“家主,凭借卑职的这手绝技,市面上的商家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追得上来。”
陈庆终于露出意动之色:“老鹿,你要不是有一门过硬的本事,我早就枪毙你八回了。”
“去取提纯过的火硝拿来给我看看。”
鹿仙翁知道度过了难关,讨好地作揖:“家主稍候,卑职马上就回来。”
待他匆匆出了门之后,嬴诗曼轻轻挪步站到陈庆身后。
“夫君,妾身着实不明白,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一年几十万贯的进账,足以让平民百姓富甲一方。”
“哪怕在世家豪门眼中,也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进益。”
“我为此付出那么多辛劳,却连让你露出笑脸都做不到。”
陈庆一时间百感交集,伸手按住了她光洁细腻的手背。
“难为夫人了,是我不好。”
“大概……是我病了吧。”
嬴诗曼温柔地贴上他的后脑勺:“你患了什么病,能跟妾身说说吗?”
“当初咱们刚成婚的时候,说句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连侯府的宅邸都是皇兄好心割让出来的,否则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那时候我总想着不能让外人轻视,无论如何也要攒下一大笔家业。”
“如今我们什么都有了,你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妾身做错了,还是做的不够多?”
陈庆心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回过头去。
嬴诗曼就那样平静的看着他,眸子中既有对过往的缅怀,也有对现下境况的委屈。
“夫人,不是你的错。”
“是我……犯了癔症。”
陈庆苦笑连连:“当初你要经营商号,我每天都鼓励你,为你出谋划策,满心期盼地想看到你做出一番大事业。”
“皇家成立内务府,我每日奔波劳碌,风里来雨里去,从来都不觉得疲累。”
“而今两者皆有所成,我应该喜笑开颜才对。”
嬴诗曼轻启朱唇:“可是你没有。”
陈庆惆怅地点点头:“是啊,我没有。”
嬴诗曼轻抚着他的面庞问:“那症结到底出在哪里呢?”
陈庆迟疑许久才开口:“夫人,你之前问我后世到底是怎样的。我给你讲过,你听不懂,我又懒得多费口舌解释。”
“症结大概就出在这里吧。”
“我在大秦安家、置业、娶妻……今后还会生子。”
“出入咸阳宫,麒麟殿奏对。”
“风光得意过,也破落窘迫过。”
“但我始终没办法把自己当成一个土生土长的大秦人。”
“起码目睹那位少将军骑在匠工的孩子身上时,我无法以平常心自处。”
“他年纪幼小,却理直气壮地大喊:我是少上造,你能奈我何?”
陈庆说到这里忍不住被气笑了:“三分人样尚未学成,七分官威栩栩如生。”
“他继承了家中的爵位,犯下天大的错都可以削爵抵罪。依照大秦的律法,我确实奈何不了他。”
嬴诗曼轻声问道:“后世没有封妻荫子吗?”
陈庆点了点头:“也有,却不会如此触目惊心。”
“立功的是他早死的亡父,又不是这位少将军,朝廷施以恩荣也得有个限度。”
“他如此嚣张跋扈地骑在百姓头上拉屎撒尿,不为过吗?”
嬴诗曼劝道:“皇兄大刀阔斧地修改秦律,之后总会好起来的。”
陈庆的语气更加深沉:“你不说我还忘了。”
“殿下生为皇室长子,至尊至贵。”
“可是你看他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好吗?”
“论权势财富,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他怎么也开心快活不起来呢?”
嬴诗曼顿时语塞,幽怨地说:“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总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陈庆恣意地笑了起来:“夫人所言甚是。”
“所以千千万万人中,殿下偏偏看上了我,极力撮合你我的婚事。”
“如今你后悔也晚啦!”
他站起来揽住对方的肩膀,嬴诗曼气恼地躲开。
“眼下我之所以郁郁不乐,仅仅是一件事情没解决。”
陈庆指着自己脚下:“关中屡遭战祸,每逢国难当头,无论男女老幼一起上阵,共御外敌。”
“为了给军中运输辎重,连路边的树皮都被啃光了,车上载的军粮却一粒未动。”
“彼时的秦人饥寒困苦远胜今日,却无一人抱怨。”
“夫人,假使六国重现,再次兵临城下,还会有‘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吗?”
嬴诗曼沉思片刻,无法作答。
“为夫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哪怕未竟全功,有多少算多少也好。”
陈庆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赢诗曼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庆笑而不答,转头看向门外:“老鹿这个孽障回来了。”
“我看看他的精炼火硝成色如何。”
鹿仙翁一向脸皮厚,挨了骂反而堆起笑脸:“家主,您请看。”
陈庆自顾坐下,招了招手示意他把东西放在桌案上。
“老鹿,之前我安排你提炼矾精,你没忘了吧?”
鹿仙翁马上应道:“家主交代下来的事,卑职怎敢懈怠。”
“库房中如今约莫存了千八百斤,若是您急用的话,再有几天还能炼出一两百斤。”
陈庆吩咐道:“附耳过来,我教你做一样新东西。”
鹿、鹤二人或许也是有点天命在身上的。
否则他们试验了如此多危险的化学物品,早该死无全尸了才对。
偏偏两人运气极好,大大小小的事故出了无数次,他们仍然能够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
“家主,您想要做什么?”
鹿仙翁拍着胸脯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卑职也甘之如饴。”
陈庆赞许地看着他,暗忖道:这可比上刀山下火海要命多了。
二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嬴诗曼听得无比认真,可其中晦涩难明的名词术语如同天书一般,根本不是她能弄明白的。
陈庆几乎一句一个‘小心’,可想而知过程必然十分危险。
“家主,您交代的卑职都记下了。”
“两天内定然把它奉到您的案头上。”
鹿仙翁言之凿凿地作出保证。
陈庆摇了摇头:“做好了先放你那里,回头我再过目。”
开什么玩笑,硝化甘油摆到我的案头上?
你特娘想炸死我?
“家主,卑职平日里制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日积月累攒了不少。”
“您若是有暇的话,不妨检视一遍。”
“卑职见识短浅,唯恐埋没了宝物。”
鹿仙翁为了显示自己的价值,主动发出邀请。
“好呀。”
陈庆爽快地答应下来:“夫人,我跟老鹿去一趟。”
嬴诗曼应了声,眼神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天色擦黑时,马车返程驶向城内。
陈庆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默默盘算着硝棉炸药与黑火药威力的差距,以及对火器做出的必要改革。
商鞅为了推行新法,削掉了公子虔的鼻子。
如今换成他,手段要酷烈无数倍。
“夫君,你还记得咱们家之前那辆马车吗?”
“是母妃特意赏赐我用的。”
嬴诗曼正襟危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怎么啦?”
“莫非这辆马车你坐着不舒适?”
“那我叫匠人改了就是。”
陈庆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问道。
嬴诗曼摇了摇头:“我还是想要以前那辆马车。”
“它的车厢没那么大,也坐不了太多人。”
“你就在我身边,一伸手就能够到你。”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苦涩地笑着说:“车厢里太暗了,你离得远了我会害怕。”
陈庆往前凑了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别怕。”
一阵狂风呼啸着吹来,将车帘掀开半边。
细碎的雪花四处打着旋四下飘散,充斥着整个车厢。
陈庆赶忙起身,拿起重物把车帘压住。
回首的一瞬间,嬴诗曼头上点缀着片片晶莹的雪花,美貌不可方物。
“今朝同淋雪,他日共白头。”
“夫人,我们往后一起走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