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茹仙公主昏昏沉沉睡过去没多久,就被侍女叫醒。
雷侯府上遣人来传话,请她去皇家银行会面商谈。
她洗漱完毕,骑上心爱的枣红马匆忙赶去。
宽敞雅致的厅房内,陈庆眉头微皱,盯着都隆的书信喃喃自语。
“老兄,你可真会为难我呀。”
“谈什么都别谈感情,借什么都别借钱。”
“你又跟我谈感情,又跟我借钱,让本侯如何答复?”
随着月氏部落的迁移,大夏国应当是不复存在了。
房舍、田地、城池以及相当一部分生活物资都是现成的,月氏想要安身并不难。
但雄心勃勃的都隆却很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以前月氏商队与秦国通商频繁,许多东西并不觉得稀奇罕有。
可离开了故土之后,才知道月氏的物产究竟有多贫乏。
都隆要做的第一件事——在大夏国原有矿藏的基础上扩大生产,三到五年内满足部族的金属器具短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族内首席工造高手阿古都率先给他浇了一头凉水。
“相国,族内的铁料已经用尽了。”
“怎么会用尽了呢?”
“相国有所不知,我族立足时日未久,加强军备、打造器具零零总总需要铁器的地方太多了。还有十余座铜、铁矿山要扩产,就算每人发一把铁镐,加起来都难以计数啊!”
都隆当然知道珍贵的秦国精铁去了哪里,可是众怒难犯,追究起来只会害了自己。
“先采掘铁矿,抓紧冶炼,待三五月之后状况自会缓解。”
“相国,没有铁镐如何采矿?”
“没有铁镐,就采不了矿。没有矿,就炼不出铁。你是想说这个对吗?”
都隆的责问阿古都无言以对,但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月氏要立足简单,想强盛却难上加难。
不得已,他唯有修书一封,请远在秦国的至交好友雷侯帮忙。
“侯爷。”
茹仙公主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她站在门口,目光痴迷地盯着四周光亮璀璨的玻璃窗户。
温暖而柔和的阳光洒下来,落在身前不远,留下一道长长的光斑。
她探出脚尖踩了踩,不禁露出几分喜悦和顽皮的笑容。
然而桌案后的陈庆入神地埋首于书案间,迟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茹仙公主无奈下轻唤了一声,挺直腰身目光直视对方。
“你来啦。”
“本侯公务繁忙,多有怠慢。”
“过来坐。”
陈庆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坐在他的对面。
“岁末了嘛,各地缴纳的税赋先后押送入京,银行的事务格外繁忙。”
“比如说武成侯王家,祖孙三代食邑近两万户。”
“光是每年的户赋和口赋收入就一万贯,还有田税、刍藁(chu gǎo饲草、禾杆),商税、市税、矿税、关税,以及自家田亩收成,店铺收租。另外每年皇家都有赏赐,附庸者也多有供奉。”
“一年躺着都有近十万贯的收益,实在羡煞旁人啊!”
陈庆把叹了口气,把账册推到了一旁。
“苦就苦的是本侯这种根基浅薄之辈,终日劳碌也落不下个仨瓜俩枣,整天瞎忙活。”
茹仙公主嫣然一笑:“侯爷太过谦了。”
“月氏世代经营商贾,消息灵通。”
“域外诸多邦国部族,大小王侯,无一人能有您这般富丽堂皇的宫殿,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陈庆摆了摆手:“公主过奖了,优良的办公环境才能让本侯更好的为朝廷服务嘛。”
“再者你入目所见全都是皇家所有,并非本侯个人所属。”
他打足了机锋之后,面色为难地说:“都隆兄弟的来信本侯看过了。”
“月氏缺铁,缺各种器具和零件。”
“最好秦国再传授一部分使用和修缮的技巧,帮助月氏在新领地站稳脚跟。”
沉吟片刻后,陈庆重重地叹息:“本侯并非不想帮他,只是……”
茹仙公主主动接过话头:“侯爷有何为难之处?”
陈庆指了指书信上的内容:“都隆要采矿铁器三千到五千之数,棘轮两百副,还有其余各色杂物总数上万件。”
“你可知……”
“秦国的九原侯蒙家,食邑九千户,另有边关通商之巨利。为了打造一副破碎机用的大型滚柱轴承,前后耗费精铁五千余斤,上百名能工巧匠不眠不休近一月。”
“最后的成品重不过八九百斤,造价却不止千金。”
“蒙毅那老登心疼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逢人便长吁短叹。”
茹仙公主美眸半眯:“总共要多少钱?侯爷您说个数目吧。”
陈庆唏嘘长叹:“钱不钱的倒无所谓。”
“王家、蒙家乃秦国首屈一指的豪族,万贯家财唾手可得。”
“可内务府的一切财产都是皇家所有,受千万生民供养而来。”
“百姓生计何其艰辛!”
“他们缴纳了官府的税赋,另外还要再缴一笔献费供皇家开支。”
“平日里耕种纺织之外想贴补家用,砍柴、打鱼、狩猎、伐木、采石,哪一样都少不了山川河泽之税。”
“本侯实在……”
茹仙公主狡黠地笑了起来:“你是怕月氏没钱对吗?”
陈庆目光闪躲:“君子羞于言利,本侯与都隆乃君子之交,哪会计较这些。”
茹仙公主指着桌上空白的纸页:“你一样样开个价出来,我算算带来的钱够不够。”
陈庆故作姿态:“这……不太好吧,未免伤了故交情谊。”
茹仙公主态度坚决:“侯爷尽管算吧,不会让您为难的。”
“那……好吧。”
陈庆这才拿起旁边的玉珠算盘拨拉起来。
茹仙公主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趣。
多少钱还不是对方说了算?
她计较得再清楚又能怎样。
低缓的自言自语和清脆的噼里啪啦声中,茹仙公主双目环顾,怀着好奇和瞻仰的心态打量周遭的一切。
厅房内的每一样物品似乎都大有来历。
书架颜色暗沉,花纹绚丽,隐隐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从侧面看去,整块板材是同一根巨木上裁切下来的,没有任何拼接打磨的痕迹。
真不知道这样一根珍贵的木料到底能值多少钱。
格架上摆的宝物更不得了,其中一件鎏金七彩壶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颜色各异的宝石镶嵌成繁复的花纹,金丝银线勾勒出奢侈华美的曲线。
茹仙公主暗暗估量,到了域外它最少能换五千头牛,或者拿来换个千户都绰绰有余。
至于镶嵌在窗户上的玻璃……
价值已经无可估量。
她不禁把目光重新投向陈庆。
雷侯不是没有钱,相反,他一人的财力恐怕能胜过整个月氏部族。
更可怕的是秦国皇室,统辖万里疆域,治下子民千万,足以积攒出让世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算出来了没有?”
茹仙公主略微不悦地问道。
“稍等。”
陈庆头也不抬地应道。
茹仙公主探着身子瞄了一眼,顿时大为惊愕。
“一副棘轮要秦钱三百贯?”
“你这棘轮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陈庆抬起头:“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而是能工巧匠精心打磨的。”
“铁镐与其重量相差仿佛,价钱却差了十倍不止,贵就贵在工费上。”
“内务府对外发售一向是这个价钱,顶多卖给月氏又加了些许上缴皇家的税赋而已。”
茹仙公主欲言又止,气愤地说:“反正你要填多少就是多少,你若不怕良心难安,尽管往多了填吧。”
陈庆满脸无奈:“你要是嫌贵,去别家打听打听价钱可好?”
茹仙公主恼羞成怒:“我……”
秦国工造独步天下,除了你这里,还能去哪儿买!
还没等陈庆的总数算出来,茹仙公主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买不起,真的买不起!
之前都隆想过要为部族采购一些,但是估算过价钱后,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今被逼无奈由她来登门求助,结果也是一样。
“本侯算出来了。”
“不容易啊!”
沉默许久之后,陈庆活动着酸痛的手臂抬起头。
茹仙公主冷笑一声:“侯爷,您这句‘不容易’着实惹人发笑。”
陈庆愣了下:“哪里好笑?”
茹仙公主愤然道:“先前你说自己根基浅薄,终日劳碌却无所得。”
“但本公主所见,侯爷的衣食住行比域外的国主都要奢靡华贵。”
“你又说秦国税赋繁多,百姓生计艰辛。”
“可都隆告诉我,内务府每年会打造铁制农具以十万计,分发各地交给百姓租用。”
“本公主昨夜被烟雾呛得难以入眠,询问后才得知是贵国太子怜恤百姓,给城中贫民每家都发了煤炭。”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站了起来:“月氏历代经营商贾的财富,换回来的铁器还没有秦国每年分发的农具多!”
“族人自己都舍不得宰杀的牲口,积攒下来的皮子,最后统统被秦国巧取豪夺了去!”
“你还替秦国百姓叫苦?”
“谁来可怜可怜月氏族人!”
陈庆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无话可说了?”
“月氏采买的铁器,是不是比秦国本土贵上十倍?”
“都隆将你引为知己,你便是这般对待知己好友的吗?”
茹仙公主怒不可遏,朝着他大发雷霆。
陈庆不温不火地回答:“任何东西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公主只看到了秦国铁贱,却没想过它为何而贱。”
“那是一代代先辈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搭上了几百、几千甚至几万条人命,才让冶铁产业完善成熟起来。”
“我等后辈皆受前人恩惠,感激涕零。”
“不知道月氏的先辈那时候在做什么?”
茹仙公主顿时语塞,嗫嚅着无法作答。
陈庆面色严肃地说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尔等无前人之功,不去怪罪祖先,却无端将怨恨施加在秦国身上……”
“本侯是看在都隆的情面上才与你说这番话的,言尽于此,希望你好自为之。”
他收好账目,神情冷冽地准备离开。
“等等!”
茹仙公主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叫住了他。
“侯爷,我知错了。”
陈庆停下脚步,讥笑道:“你没错,无能狂怒嘛,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情形。”
“不过下回可别找错了人,否则不小心丢了性命,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茹仙公主生气又委屈,她思索再三后从腰间掏出一枚玉佩。
“您先看看这个。”
陈庆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临别前赠给都隆的玉佩。
怕什么就来什么。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特娘的拿王水洗刷我是吧?
“月氏财力不丰,买不了那么多的器物。”
“侯爷您能否看在与都隆的情谊上多折点价?”
“另外……本公主想在秦国招募一些工匠。”
茹仙公主发现陈庆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支支吾吾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人生得一知己不易。”
“所以都隆是吃准了本侯不会翻脸吗?”
陈庆转回身来:“过几日匈奴各部同样会来咸阳见礼,公主不妨去与他们沟通往来一番,问问秦国是怎么对待匈奴人的。”
“月氏受华夏礼乐熏陶,本侯又和都隆有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这是本侯的宽容,可不是你无度需索的底气。”
“今日就到这里吧,待你想清楚了咱们再继续商谈。”
随着脚步声的远离,厅房内仅剩下了茹仙公主一人。
她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原地,委屈和悲愤一起涌上心头。
秦人之富,十倍于月氏。
秦国之盛,域外诸国合力亦难以匹敌。
你们占尽了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为何还要苦苦难为我们!
月氏只是想从你们手里讨要一点边边角角的碎屑而已,这样都不行吗?
“侯爷,月氏公主独自一人在楼上的厅房中啜泣。”
陈庆准备乘上马车去北坂宫的时候,一名仆从快步赶来向他禀报。
“哭了?”
“嗤,还差了点火候。”
“委屈屈、跺脚脚,想要什么岂不是应有尽有?”
“再不然还可以‘接接接’嘛!”
“不用管她,哭够了她自己会走。”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吩咐车夫,打马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