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傍晚。
绚烂的晚霞映照在丰收的关中大地上,天地间一片金黄。
扛着锄头归家的农夫略显疲惫之色,脸上却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陈庆摆手示意了下,小洋马立即关闭大门,点上一盏盏明灯。
“人已齐备。”
“本侯为何召集大家过来,想来诸位已经知晓。”
堂下首席坐的是扶苏,次位坐的是相里奚。
杨宝、鹿仙翁等人依序列于第二排。
“陛下命本侯半月内印制出报纸,呈送宫中阅览。”
“既然名为报纸,杨师兄,本侯又要难为你了。”
陈庆把目光投向对方。
“下官听凭侯爷差遣。”
杨宝起身作揖,努力维持面色的平静。
“其一,报纸分发天下,令百姓悉知政事。”
“假使每旬仅印制一份,至少也需十万份。”
“一月下来,就是三十万份。”
陈庆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不知侯爷所需的纸张多大?”
杨宝没敢打包票,先问明要求。
陈庆比划了八开大小,“最小也如这般,能做的大些更好。”
杨宝皱眉盘算片刻:“易也,包在下官身上。”
陈庆伸出手:“你先听完下文。”
“报纸虽然用于朝廷公务,但也面向民间发行。”
“最重要的是——花销由内务府承担。”
“故此,本侯所需的纸张既要量大、质优,还要价廉。”
“任何一条做不到,都不能称之为合格的印刷用纸。”
杨宝深吸了口气:“下官遍尝百草,于浆料熟稔无比。”
“只要侯爷多给些时间,纸坊一定能产出您想要的那种纸。”
陈庆满意地点头。
为了造出一张好纸,杨宝用靠牙咬咀嚼的方式来检查草木的纤维特性。
如果他造不出来,其他人更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老鹿,接下来该你了。”
“侯爷尽管吩咐。”
鹿仙翁身材胖大,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朝廷已有活字印刷。”
“在框架内铺洒松香,烛蜡,然后将活字排列其中,用火烘烤,松香烛蜡凝固后即可成版。”
“以水墨淋之,将纸张覆于其上,轻轻按压刮抚后,完成印制。”
在陈庆的示范下,众人都明白了活字印刷的道理。
“老鹿,你可知这一版活字每日能印制多少张纸?”
鹿仙翁苦思片刻:“一天怎么着也能印三千张吧?”
“是呀。”
“一日三千张,一旬就是三万张。”
“等十万份报纸印完,本侯的脑袋掉了三回还多。”
“老鹿你觉得活字印刷可行否?”
陈庆坏笑着问道。
鹿仙翁惊慌地说:“侯爷可以加派人手,多制字模,多造文版。”
陈庆竖起一根手指:“成本。”
“用人越多,文版越多,开支必然暴增。”
“所以本侯打算另辟蹊径,采用一种更便捷、更省力的印刷方式。”
他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展示给堂下的人观看。
“这是咱们平日书写用的水墨。”
“水无常形,以高走下。”
“所以活字文版要平放在桌案上,防止墨迹流淌污染纸张。”
众人借着厅堂内的火光,看到他的指尖上缓缓流淌的茶水,或轻或重地点头。
陈庆又走向墙边,伸手摸了下壁灯中的火油。
“老鹿,你看此物如何?”
鹿仙翁盯着他指上的油渍,惊呼道:“您要以油和墨?”
陈庆爽快地点头:“对!”
“油性粘稠,而且炼制灯油剩下的稠膏要多少有多少,几乎不花一文钱。”
“老鹿你尽快把油墨研制出来。”
“还是那句话,量大、质优、价廉。”
鹿仙翁踟蹰着回答:“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待……”
陈庆的目光不禁严厉了几分,鹿仙翁马上改口:“易也!油墨包在卑职身上。”
解决了原料的问题,陈庆态度的立时变得如沐春风。
他刚行完礼,相里奚就轻声开口:“印刷就交给老夫吧。”
“油墨改水墨,可是为了让文版竖立起来?”
“且油墨性稠,有粘性,只需轻轻一刷,字模就沾上了墨迹。”
“那便不能用长毛刷了,刷具也得改。”
犹豫片刻,相里奚比比划划,“大概与文版一样长,短绒、浸油,往下轻轻一拉,从字模上扫过。”
“然后将压好的纸张往上一合。”
“大功告成。”
陈庆敬佩地竖起拇指:“正是如此!果然还得请您出马,一点就通。”
相里奚神色复杂地望向他。
真不知道把女儿嫁给你是对是错。
平日里老泰山长老泰山短,当着扶苏的面便只能依照妾室之礼,老泰山是万万不敢叫的。
田舟在冶铁司当值,一个人要被当成三五个人来用。
陈庆怕累死了他,才让女儿登门求助。
相里奚答应地非常痛快,但此时难免心里不舒服。
“不知印刷机多少时日能造的出来?”
相里奚目不斜视,淡淡地说:“易也。”
“若是换成我那大徒弟来做,非得改脚踏为水力,纸张流水前行,连续不断。”
“十万张纸,或许一日就印得完。”
“工部事务繁忙,老夫无暇分心。”
“便给你凑合着做个能用的,一日印制个两三万张,也足够了。”
陈庆察觉到老丈人的不满,思量片刻就知道了缘由。
唉!
您这是何必呢?
跟始皇帝争风还能有好果子吃?
我也不想亏待了您,实在是不得已呀!
“待田师兄得空了,本侯再让他继续改进。”
“多谢……仗义相助。”
陈庆背对着扶苏,口齿模糊地叫了声‘老泰山’。
相里奚愣了下,发现扶苏并未发现后,这才开怀地笑了起来。
“先生!”
扶苏憋了好久,忍不住唤了声,吓得相里奚心头狂跳。
“既然油墨印刷胜于水墨印刷十倍不止,您为何不早些提出来?”
“依您所言,朝廷额外靡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多走了一大段弯路。”
他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
陈庆回头笑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微臣提出活字印刷时,纸张产量多少?”
“彼时若是让杨宝一旬拿出十万纸,将其抄家灭族他也办不到。”
“就算硬堆人工物料把纸造出来了,其价必昂。”
“您想过一次印制十万张纸要花费多少钱吗?”
扶苏顿时明了,羞愧地低下头:“是本宫错怪先生了。”
陈庆劝慰道:“凡事必有缘由。”
“正因为纸张的廉价易得,印刷技术的改进提升,才有了报纸诞生的可能。”
“否则微臣即使早早把它拿出来,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扶苏郑重地作揖行礼:“欲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是本宫孟浪了,请先生见谅。”
陈庆含笑道:“殿下言重。”
“您再想想,朝中文武信誓旦旦,要抢过办报的差事,他们能办的成吗?”
扶苏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简直是痴人说梦!
光是重新调配用料和工艺,制作合格的印刷用纸一项就是不可逾越的难关。
水墨改油墨,若非先生说出来谁能想到?
至于制造印刷机,天底下他只知道两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一个是田舟,一个是相里奚。
此二人的能耐简直匪夷所思。
扶苏修桥时求助到田舟门上,他也是这样比比划划,回头就把工具和技法教授给匠人使用。
可没有田舟在场的时候,他手下的‘能工巧匠’往往会被一个难题卡好久。
众人集思广益,最后还是各说各话,迟迟拿不定主意。
扶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弄明白了一件事——墨家能跻身两大显学之一,绝不是虚有其名。
相里奚和田舟已经触摸到了工造之‘道’,而余者只是不断的师法前人,泛泛之辈而已。
“马户!”
“尔可为报社主笔。”
“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便由你来把关校阅。”
“如何?”
硬件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报纸的内容。
“侯爷……”
马户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请您另请高明,小人不过是个江湖说书的,安敢妄自尊大。”
陈庆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什么叫妄自尊大?”
马户晃晃不安地摆手:“朝廷公告天下的文书,岂能执于卑末之流。”
“京畿中名人贤士无数,换成谁都比在下合适。”
陈庆嘶了一声:“本侯最见不得你这等自轻自贱之辈!”
“把腰杆给我挺直起来!”
马户挺胸抬头,苦苦哀求道:“小人资材浅薄,着实不敢托大。”
陈庆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可知报纸与一般的朝廷公文有何不同?”
马户犹豫了下摇头:“小人不知。”
陈庆训诫道:“朝廷诏令、官府檄文是写给士人官吏看的。黔首百姓想要知悉就里,需得口口相传,不知传递多少次后,才能凭借猜测揣摩,得到似是而非的消息。”
“历来政令不畅,欺下瞒上皆因此而起。”
“报纸是给天下人看的!”
“无分黔首庶民,官商士人。”
“所以内容一定要浅白易懂,既不用咬文嚼字,也不用卖弄文采。”
“你身为小说家,这不正是所长之处?”
马户愣了下,犹疑不定地说:“可是……”
陈庆的态度斩钉截铁:“没有可是。”
“写的出来你要写,写不出来你还是要写。”
“陛下交代下来的事,完不成本侯要掉脑袋,也少不了你一个!”
马户面色悲苦:“小人绝不辜负侯爷所托。”
陈庆指了指之之前几人:“态度端正些。”
“学学他们嘛。”
马户挤出生硬的笑容:“易也!”
“哎,这就对了嘛。”
“海外风物由你主笔,兵事、政事本侯另有安排。”
“蒯先生,你来负责协助可好?”
蒯彻镇定自若地起身:“愿为侯爷效劳。”
“哦不,应当是‘易也’。”
他和马户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昔日你我二人为一展抱负,共同启程赴京。
后来我自恃才高,触怒了侯爷,遭他禁锢府中。
若不是你时常接济,日子过得不知该有多艰辛。
今日终于有机会报答你的恩德,马兄,你尽管安心吧。
马户知道蒯彻的才干远在自己之上,连连投去感激的眼神,然后才舒了口气坐下。
“以半月为期。”
“还望各位同心协力,办好这份报纸。”
“在下先谢过诸位了。”
陈庆做了个环揖后,众人纷纷起身还礼。
——
半夜三更,万籁俱寂。
王菱华起床看了一遍自己的孩子,才发现扶苏不在卧房之中。
“夫君,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
她轻轻推开门后,发现扶苏失神地托着下巴,手中还捏着一支毛笔。
“还在为修桥之事劳心?”
“让陈庆派人来襄助嘛,他手下的人最擅长此事。”
王菱华夺过他手中的笔:“快睡吧。”
“爱妃。”
“你说万事万物,是不是皆有其法?”
“看似南辕北辙,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其中也有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联系。”
扶苏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王菱华温柔地贴在他的身后:“夫君莫非遇到了什么难处?”
扶苏轻轻摇头:“先生今日邀我去商议印制报纸一事。”
“本宫恍然间才发现,薄薄的一页纸可不是那么简单。”
王菱华不忍心打断他的兴致,轻笑着问:“不简单在哪里?”
扶苏一样一样说出报纸出现的条件,最后感慨道:“本宫先前所想的落笔处太过狭隘,非是储君所为。”
“既为天下人之君,自该以绝顶之姿俯瞰世间。”
“父皇灭六国,一统天下,才有今日之治。”
“武将戍边拓土,文臣署理国事,方有国泰民安。”
“还有如相里先生、田舟、韩信等人。”
“他们的声名不为世人所知,做的却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业!”
“对,外人可以忽视了他们的功劳,本宫不可以。”
扶苏瞬间来了灵感,一把夺回了毛笔。
“菱华,你来磨墨。”
太子妃哭笑不得。
大半夜的你自己不睡觉就罢了,还要拉上我给你打下手。
刚才还在说纸墨印刷机,现在又讲起了什么国政社稷。
“夫君稍待。”
王菱华看到他嘴里嘀嘀咕咕的,似有千言万语要诉于纸上,不禁欣慰又心疼。
“士农工商本无高下之分,皆国之柱石也。”
“不行,不能这么写。”
扶苏整理了好久的思绪,才提笔落字。
先生,您一直强调唯才是举,本宫今日方明白其中真意。
吾为帝王,当一体而待万民。
不分门户,无论出身。
谁能造福社稷,本宫就让他显耀闻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