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
“这里,我们来过吧……”
“放心,这样才能走出去。”
“……”
一小时后。
“我们,还是在打转吗?”
“没事,这里的地形我已经了然于胸。”
“……”
一个时辰后。
“在下曾见过一种花,叫紫罗兰,想来是与姑娘极为映衬的。在天地间幽然的一抹紫,静谧芳香,有着百花难以企及的高贵,又像平凡人家的孩子漫山遍野,有机会我想带你去看看。”
“好好好,但是你可以先带我回家吗?”小魔女百无聊赖。
“姑娘可是困乏了?”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高照。
“是有点。”说着,她那白嫩的手指拍了拍性感的红唇。
“那便送你上路吧。”
一掌,一跳。
两人刹那分开。
丹突袭失手,也不失望,笑道:“姑娘好身手,只是太阳已经升起,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
小魔女娇滴滴一笑,“哎呀,奴家的性子都快磨没了,你终于忍不住要吃了人家……只是,官人,你觉得自己还有那力气吗?”
丹一扶额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是什么时候,我觉得,好虚弱……”
“是你牵了人家一路小手的时候。”她慢慢靠近,再次牵过他的手。
这一次,一股抽丝剥茧般的酥麻吸力从小魔女的嫩藕传来,丹的手臂肉眼可见的变得透明了几分。
“原来,那株药材是假的,那上面的阳气是你汲取的精气。”丹表情呆滞,双眸混沌间挣扎着几分清明。
见他不反抗,小魔女猛地加大力气,一瞬间将他的双臂所有的精气抽取;两条手臂瞬间变成了透明的模样。
他像在剧痛中猛地清醒过来,星眸凌厉。
小魔女一声窃笑……这样,不管对方是不是演的,都没办法还手了,只能任她宰割。
“这么正午的阳光,居然对你没有影响吗?”丹被紫衣女推置平地,也不动作,上下扫视她比例夸张的胸腰,以及小巧精致的下巴。
“哎呀,你把人家当什么了,路上的孤魂野鬼吗。”小魔女一拢秀发,不让它遮挡两人的视线。
“那你是什么?”丹十分好奇。
“我是这世间的无情欲啊,世人总把情欲挂在嘴边,说的却是‘有情’欲,人家‘无情’欲明明占据了半壁江山,却落得个人人唾弃的骂名。那圣人口含天宪,将奴家贬得一文不值。”小魔女娇艳的童颜柳眉微蹙,坐在上边一副小女子不依的表情,一颦一笑间,惹人心魄。
“就是圣人的伦理常纲,规范了人们的举止,才让正道得以运行,所以世间才没了你们的容身之所,这是好事。”丹扪心自问。
“若真依那圣人言,为何我还是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
“你是说,像你这样的存在还有很多?”
“只不过人间依然充满了她们的栖身之地,不肯回来罢了。”小魔女将两人所有的衣饰放置两旁,“好啦,乖乖的被我汲取所有的精气吧,我会让你做一个风流鬼。”
丹眼神清明。
……活佛曾言:酒肉穿肠过,菩萨心中留。我若是能败于你个魑魅之手,又如何能够去往极北问道?
即使现在,他依然有把握一脚把她踢死,正当他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忽然眼里闪过一幅异样的画面——
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下,异国的丝乐在赤地上修筑的宽阔官道上悠扬,穿金戴甲的士兵以及面色焦黄的奴隶如潮水般围观着一队人从面前走过。公主穿着紫衣戴着耀眼的头饰,赤着嫩白的脚丫坐在大象上,脚踝上的银饰与皓腕处的玉镯交相辉映,一颦一笑、天真烂漫,在人群中与他对望一眼。
“把这个该死的奴隶拖走砍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打破此刻宁静的美好。
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奴隶,双手双脚戴着沉重的拷链。那个要被拖出去砍了的奴隶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在所有奴隶都低着头的时候,抬着头的自己。
奴隶们迅速与他隔开,他彷徨无助地看着刽子手冲他走来。
“喂——难道看一眼也犯法吗?!”他大喊道。
“这个奴隶还不认错?”“他居然敢顶撞大人!”“啊,他衣服都是破的。”“好脏哝,难怪这么无礼。”……衣裳得体的人们,甚至是衣裳不整的奴隶都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就连队伍中的贵族都对这边投来了嫌弃的眼神。
“别忘了你们的衣服、士兵的甲胄,还有平坦的大道,都曾有我的劳作,我的生命应该被允予保护!”
他反抗,他挣扎,但双拳难敌四手。
“慢!”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是队伍里的贵人发话。
却见贵人于公主座下被交代了几句,匆匆跑过制止奴隶主,颐指气使道:“既然这个奴隶你不要,公主说她要了。”
他挣脱了刽子手,人生的境遇就这么迎来转折。
……
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小魔女,难以置信他们居然有这样的前尘因果。
“罢了,就当是欠你前世的债……”
丹放弃了所有反制手段,就这么与她沉沦在阴阳两合。
夜幕降临。
小魔女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充沛的阳气。她觉得一直以来的大道桎梏解开了,她的灵魂获得升华,她可以飞升离去了。最后看一眼正在做噩梦的廉丹,她摆脱所有罪孽,离开玄冥。
玄冥,是生与死之间的罅隙;灵魂不再眷恋尘世,便可离开往生。
丹在灵魂达到至高点的时候,心门大开,识海中出现一团黑色的聚合物,像是一团散发着魂堕气息的羽毛,又像是一缕缕不容于世的轻烟。那每一缕轻烟,都是绝对的剥夺,吞噬着所有的光,一来到识海就大肆掠夺,灵气如潮汐般向它们涌来,绽开了巨大的灵海之花。
天黑地黄的荒野上,丹的躯体不断溶解,漆黑的黏液浸没大地,腐蚀中升起酸涩的浓烟。
直到灵魂深处那份灵识苏醒,化成一缕薄膜包裹他的全身,躯体溶解的速度才减缓一些。
丹从噩梦中苏醒,沉默中思量了好一会。
坐地起浓烟,不消一会儿,躯体便少十分之一。灵魂化作侵蚀的黏液,黏液流淌大地,大地失去光泽。
他被名为魂堕的诡异残留入侵,他发现他所有的术数都对它不起作用。
此境无解,他的灵魂要么消亡,要么腐蚀同化;就连大道都会被它侵蚀。
意识中还充斥着无尽疼痛,眼眸中混沌归于一潭深水,他冷静地想到唯一的可能,眸光移向正北方。
此心不堕,唯有问道!
于是他向北急速而行。
一路抛洒,大地荒凉。
越过玄黄岭,路过落凤坡,再次因灵力不支,坠于山谷。
丹的身体有一半已经如蜡坐化。
他一声嗤笑,极北之地看来是到不了了。
问道果然凶险,路边的野花都不能采,不然就是身死道消。
哂笑间,一点灵光从他背后飞出,于虚空散发一阵霓虹之光,具象一副妙曼的少女身躯。
丹回首,忽然有些呆滞。
少女幻化成他熟悉的身影,姿容慵懒,漫不经心,与天地浑然一体。她打量了他一眼,揶揄道:“你真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下的去手。”
“你是青儿?不,你是另一个青儿……你怎么在这?”
“你们都不要我,我只好自己离开喽。”
“……”
“傻瓜,你真以为我跟她是同一个人?我只是一点离散的灵光,就像你身上的一点。”她指了指丹身上竭力发光维系身体不崩溃的一层薄膜。
丹无言。
……是啊,我,是我?还是拥有相同记忆的另一个人?
他总是不愿想起他的“前世”,或者,他才是那个人的前世,——他的前世是一个“奴隶”。当然,人的定义是什么?是他人眼中可能误会的样子,还是自己也看不清的模样?是独一无二的性格、言行、记忆的组合体?还是自以为高贵的灵魂?拥有相同记忆的人,便是同一个人吗?一个人拥有两个人格,就是不同的人吗?……
“说到底,你就是青儿。”丹这么认为。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跟她是不一样的。”她不这么认为,“我想我应该是有前世的,但我不记得了。这个东西我有点熟悉,让我为你带走吧。”
霓虹之光一点点消失,识海中那团鬼恶聚合物像是凭空抹去。
“喂!就这么走了?”他叫住她,溶断的双腿还是支撑不起虚弱的灵魂。
他伸手想抓住她。
“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得不到。”红眸青儿肆无忌惮的嘲笑他。
最后突兀的止住笑声,深情的望过一眼。
“要是从来没有爱过……就好了。”临走前,红眸已然黯淡。最后一点灵光,轻飘飘地消散在霓虹的余韵。
她走了,要去哪?反正不在玄冥逗留,也许是去往真正死亡的国度。
从此世间少了一点飘零尘世的灵光。
而每一点灵光,都曾是世间罹患的灵魂。
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
天黑地黄的世界。
他不再患得患失,灵魂重新生长完好。
“这下,没有再失败的理由了。”
有些路,不得不走。
有些道,不得不问。
“我就是我,只于此刻意识存在的我。”
“我亦是我,愿意承担共同意志的我。”
“我还是我,千回百转,丹心不灭。”
识海。
丹漫步在无边无际的黑色镜面上,每一步都泛起波光盈盈的涟漪,那是他自身散逸出的,此界唯一的光。
天空漆黑死寂,没有流星,也没有光点。
“出来!”丹环顾四周,大声的喊着。
波光像斑纹,照得他全身忽明忽暗。
“出来!”一声又一声。
识海太大了,没有任何回响。
“胆小鬼,你给我出来!”随着他的嘶声怒吼,识海起了波澜,像是前后两面平行的镜面破裂,中间无限折叠的空间坍缩,他回到了黑裌探索队第一次眺望龙山的那个山坡。
只是原本空无一物的崖边长了一棵树,索拉坐在树上。
那是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戴着欢愉的面具。
“死亡十万次以后,你还是变了。”
“是的,我变了。”索拉的语气异常冷漠,或者,这才是他此刻的状态。
死亡十万次以后,他忽然悟了,悟得了这个世界残酷的代价法则,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情感,才走出了璞玉给他的试炼。
唯有对世界漠不关心,才能获得挽回世界的力量。
“所以你才戴上欢愉的面具,所以你才一直躲藏,不肯出来。”丹觉得“他”不就是一个胆小鬼,便没什么好怕的了,“你希望重塑一个拥有正常人类感情的真我,或者说,她希望你能变回正常的人类。”
“她应该还有其它目的……”索拉跳下树梢,不在这个话题深究,“我几乎就快成功了,你的灵魂锻造得纯洁无暇,连小女娃看了都心动。”
“所以每个人生的拐点,那个教唆我的黑影就是你。”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生气,哪怕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你就是我。”索拉阐述一个事实,“我几乎没有影响你。”
“对,你就是我。”丹阐述另一个事实,“所以你影响的是这个世界。”
索拉重新跳回树上,眺望远方。这棵树在隐土某个山崖旁独似角,青儿曾经常独坐,他把它“搬”到了这里。
这里一直是夕阳,龙山的景色亘古不变。
“来吧。”丹在树下张开双臂,“来与我融合,接下来‘问道’,我需要你。”
这是巫医一脉的预感,也是圣脉之所以为圣脉,他别无选择。
“你醒的太早了。”索拉摇摇头,他终于体会到“徐藉丽”说出那句“还不够”的心情,“大梦万古,但只能在梦中,醒来之后,你将走不完完整的人生。”
“可是在历史上,我的人生已经走完了。”丹笑了笑,“你就是我呀,后世的我……”
索拉也笑了,笑得像是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好笑。
笑得像是除了笑,不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留念。
欢愉的面具摘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