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踏入山洞的瞬间,她闻到了巨大的哀伤。轻轻拍掉衣裳的雪,缓步走进。洞窟依然明亮,风雪飘不进来,寒意却先一步侵入。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那场灾难,所谓的“千年五行火之气”镇压她的“玄冥蛇阴”,巨石为她挪了位,所以风水上发生了两极反转。
当时不明白,如今却看得真切。
“原来这里竟然是形成了一处阴穴。”
汇四方之气,钟天地造化,圣泉在这里产生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雪,引爆了它的寒。”她不敢去想象锁在池中病人的下场,不知不觉放缓脚步,怕揭露的是某个残酷的真相。
洞窟还是来到了尽头,果然圣泉水面已然结了层薄冰,往日弥漫的氤氲水汽变得清凉,一眼便望到了尽头,巨岩壁下残破的人影,削瘦、死寂……两缕鲜血从吊起的手腕流下,将苍白的手臂染上花纹,像是画家在画布上抹下最艳丽的一笔,挣扎的痕迹历历在目。
犹如一场谋杀。
凶手是谁?
是她的病人被这场风雪杀死,还是她这个医生没来得及救他?
她捂着嘴巴跪坐在地,避免颤抖的哭腔打扰了死者的长眠。
她还是来晚了。今天她特意穿了一身雪白的巫装,像是一个舞者。她本来想模仿他梦中的公主,为他跳一支舞,唤醒他最深处的牵挂。她觉得牵挂最能唤醒一个人的求生欲,为此昨晚她学了隐土最好看的舞。她以为要是顺利的话,就由她来取代他心中最具分量的人,也不是不可以。她甚至作好了献祭自身的准备,这是一项艰难但值得托付命运的决定。若是问她决定的理由是什么,女孩大概会说,那是一种她憧憬的叫作爱情的东西。
可是这场突然的雪,阻止了她的一切幻想。
她想到要是自己早点来就好了。
但她已经是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为此路上她抛弃了一只快冻死的麻雀……
什么时候把生命看得如此草芥了?
她是阳光般的圣女,可内心的黑暗弥漫开来,却是如此强烈。她想到青衫爷爷每次外出,自己都为爷爷祝福祈祷,可有时谁又在黑暗里诅咒他不要回来了?她想到吟者阿姨明明是青衫爷爷的侄女,为何缠着青衫不放?她想到火舞明明是青衫的妹妹,为何又在吟者面前自称妹妹?
她意识到自己魔怔了,可她停不下来。
每个圣洁的背后都隐藏着一颗易腐化的黑暗之心。
……青儿这么听话,为什么得不到大人们的爱?青儿这么用功,为什么却没有“她”一成的功力。
当周围变得黑暗,自身便冷血起来。黑晕般的场在青儿周身扩散,洞窟中彩石散发出的荧光都黯淡下来。
原来背地里她已经很强了,只是在大人们面前隐藏自己。
她是如此缺爱,以至于一点骗爱的机会都不放过。
哪有什么双重人格,只是自己不愿想起“她”罢了。
只是圣人之言在拘束“她”罢了。
青儿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要冲出“牢笼”。
唔!血从嘴角溢出,染脏了衣裳。青儿虚捧着心脏的位置,黛眉微蹙——走火入魔了。
她露出接近病态的笑,瞳眸渐渐泛出红光。
“你为什么要杀我?”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这吓了她一跳,体内的“恶魔”都被吓到九霄云外。
“没有,我没有要杀你!”青儿慌张道,四处寻找病人的鬼魂。
“那——你——”池中之人抬起头来,铁链“哗啦”的响了一下,“你为什么要绑我?”
原来是池中之人还活着,她看到他削瘦、眼眸充血的脸,笑得像孩子一样,眼眸中涌现欣喜。
“没有要绑你,没有——我这就放你下来!”青儿提起长裙,跳上圣池,就要向他跑去。
“别过来。”
“哎呦——”
听闻“咔”的一下薄冰层破裂,她刚踩上池面,半个身子就掉进池中。她爬上冰面,一脚又滑倒。
哗啦!冰面又破碎,断层割伤了她的手。她浑不在意,笨手笨脚的向他笑了笑,脸上挂着喜极而泣的泪水。
这笑脸,让洞窟都明媚了。
她笑着,磕磕碰碰,扑通扑通的向池中走去。
衣裳如同凝水结冰,膝盖磕破了,手划伤了,嘴唇冻得发紫。青儿受伤了、破功了,心中黑暗的小人差点暴走。
可当她解开他的手枷将他放在怀中的时候,竟然觉得温暖。
世界这么大,从来不缺爱,对于青儿来说,有一点就够了。
外界呜呜??的风雪声一刻不停,她在冰天雪地的山洞中,抱着败战将军,从未有过的心安。
破掉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结成完整的形状,寒意透彻心扉,她的娇躯颤抖着,而他的身体如同死寂。
“你应该感觉好多了。”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在她耳边呢喃,“感觉好多了就快走吧,我只是回光返照的人。”
“不,不要!”青儿像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不愿撒手。
“这样,你会同我一齐变成冰雕的。”他苦笑。
“一齐变成冰雕就一齐变……”她像在撒娇,又反应过来。
“不对!我不会让你死的。”女孩清澈的眼神坚定。她将一只手劈向冰面,道:“开!”
只听“啪”一声脆响,女孩有些发懵。她无知觉地虚抓几下手指,确信虚无的力从身体里消失了。刚才她的手掌打破冰层,撞得红肿一片。
“唔——”随着体内气机一阵紊乱,手臂的肌肉止不住抽搐。
真冷啊!她眯着半只眼无助想到。
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的骨头都变得脆弱,刚才那一下似乎骨折了。
青儿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于是她连拖带拽,手脚并用的将他带离原地。
娇柔的身体撞击着冰层的棱角,淡淡的血迹从衣裳底下渗出,很快又溶在池底看不出颜色。
忽然青儿眼前一黑摔倒在水里。原来池底积攒的草药在作怪。这是多少天多少筐的草药,布满了整个池底,凝聚了多少天的心血努力。今天却成了带他离开池子的最大障碍。
咳!咳出呛入鼻腔的治幻泉水,青儿忙将他从水面抚起来。
她将病人的脸扳正,却见他神色痛苦的闭着眼,眼缝中红芒闪烁。
她的眼神开始迷茫,但很快变得决然。
渐渐地,青儿喘息着,靠近他的脸,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鼻息,他睁开泛红的眼。
真是好看的唇啊——他们同时想到。
昨天夜里,月色正浓,他蹲坐在山岗上,她在他周身起舞。
它的涎水流了一地。
她旋转跳跃,纱巾在月光下泛着荧光,背景是古树枝杈幽绿斑驳。微风习凉,林海涛涛,盛夜月景却比不过她青衣曼舞。
这是一支献给神明的舞蹈,远古的力量仿佛唤醒它沉睡的兽性。
什么圣泉、草药、灵魂锤炼,都不及向神明借力。
皎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胴体,凝聚着美食般的诱惑。它终于发现这个口口声声说让它臣服的同类,是等待它征服的异性。
它再次扑向她,这次的意义不同以往。
巫女的初夜,是神赐的花冠。
生命的意义在于繁衍,只是人类懂得用于享受罢了。
他们对视着,一边是刀光剑影,一边是盎然隐土,仿佛两个世界的碰撞。
精神的场,是无形的,可它却随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而变得真实,甚至宏伟。大道无形,情有形,精神的力量便在于无形而至有形。
它依然被“她”镇压,他们却吻在了一起。
他一会觉得自己是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一会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败战将军。
她只是睁大明媚了春光的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真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她的眼角……像宛儿。
好温暖,这是什么力量?是生命的本源?
他挣扎着以人的意志清醒过来,女孩的体温却不断下降。
冰蔓爬满了她的娇躯,他却看不见她脸上任何的情绪,有的只是安静与端详。
“败战将军,不要死,带我去看……洛阳。青儿好想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离开他的唇,已经没有什么可渡的,她将“生”的希望都给了他。
女孩低垂的眼帘,似眷念那口中的繁华世界,青儿累了,却不愿闭上眼。
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为什么还在呐喊。
……
“喂,不要这样啊喂!”他总是遇到一个又一个救他的女孩,是上天对他太好,还是红颜薄命?
“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去,但你不要死啊,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意志闯进她的精神世界,希望挽回一点她的灵光。
可沉睡的冰原,不见芳踪。
他用颤抖的手反抱住无力的青儿。女孩已经失去意识,相比于他这已经初步修复的残躯,她更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一碰就会碎掉。
惊人的寒意从地脉中涌来,池底传来夸张的结冰声,像是死神由远至近。他们的身体从脚开始在池中结成冰雕,洁白而又带着透明的冰块,贪婪的吸噬着整个洞窟最后的热源,发出蚂蚁上树般的细碎响声。
冰封一线,他主动吻住女孩的唇,用全部的意志与力量发动一个术,携着所有精神体闯进那个生与死的罅隙,要去夺回女孩最后的灵光。
术名:玄冥——开!
洞窟内,圣泉上,从此拥立了两座冰雕。
绿水收回远眺的视线,幽然道:“在生者的国度与死亡的国度之间,有一个精神连接的世界,称之为玄冥。”
“在宇宙的另一头,也许真的有一个精神组成的世界……”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