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的马车稳稳停在一家书坊大门外,坊门上的牌匾赫然是“陶记”二字。
这正是陶家名下的书坊,也是洛阳城内除了工部直管的官营雕版工坊外,民间最大的一家私人印刷工坊。
尽管在前朝时已经有能工巧匠发明出了雕版印刷术,距今已经将近百年,但直到现在,天下绝大多数的书籍还是采用人工手抄誊写的方式,雕版印刷术更多是用于印制佛经,很少用于印制其他书籍。
究其原因,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因为雕版工艺太过复杂以及印刷成本过高。雕版印刷术中最核心的环节就是制版,但偏偏工匠们大多目不识丁,他们看不懂要印制书籍的内容,只能对照着书籍上的文字一笔一划刻写,极容易出错,可是只要有一个字刻错,整个雕版就只能全部作废,从头再来,经常有工匠刻废了上百个木版,才刻出一个能用的制版。
正是因为受限于此,尽管雕版印刷术已经问世近百年,但从官府到民间,大家还是继续普遍靠手抄。
陶家之所以建有这么大一座书坊,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印刷书籍,而是为了给陶家名下的钱庄印制银票,只是偶尔也承接一些印刷佛经的活儿。
因此,当萧玠告诉陶家,他已经给尚未竣工的书院借到一套完整的经学藏书之时,陶闾本来打算雇一些读书人去弘文馆抄写这些经学书籍,以求可以在书院竣工之前准备好一套完整的经学书籍,供书院的先生教授学问之用。
但在萧玠看来,既然想要书院中的学子将来在考场上与世家子弟一较高下,别的世家子弟有的,书院学子也要有,因此书院每一位学子必须人手一套教材。
虽说陶闾明白萧玠的想法,但他却也一时陷入了为难之中,即使这些请来的读书人再怎么昼夜不停加班加点抄写,也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抄写好这么多书籍。
但萧玠却主动提出想去参观一下陶家的书坊,他自然会有办法去为书院准备足够的书籍。
虽说陶闾也不知道萧玠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但他对萧玠有一种近乎盲从的相信,当即拍板要自己的孙子陶晖陪萧玠去陶家的书坊看看。
对此陶晖其实心中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奈何家主之命难违。虽说他最疼爱的妹妹嫁给萧玠,萧玠如今也算是他的妹夫,但也许是因为当初萧玠的强势给他留下心理阴影,直到如今他内心始终对萧玠有着一种莫名的畏惧之心,完全没勇气敢直面萧玠。
因此,虽然他的父亲陶松虽说一再逼他去找萧玠谋个差事,他却故意拖着迟迟不去齐王府,就是为了躲着不见萧玠,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现在萧玠要来参观陶家的书坊,家主还指定要自己全程陪同,陶晖不敢抗命,只得硬着头皮早早来到书坊恭候萧玠的到来。
现在看着萧玠的马车停在书坊外,陶晖顾不上多想,强行摒弃心中的杂念,快步上前,不等萧玠下车,直接隔着马车对萧玠躬身作揖行礼:
“草民陶晖,参见齐王殿下。”
萧玠掀开车帘跳下马车,似乎对于眼前的陶晖并不意外,反而笑着跟陶晖打了个招呼:“原来是兄长呀,有劳了。”
陶晖是陶晗的兄长,而陶晗是萧玠的侧妃,因此萧玠叫一声兄长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陶晖听在耳中,心中却不由猛然一震,随即反应过来萧玠是看在自己妹妹的份上,刻意放低了姿态,免得自己过于拘谨紧张。
陶晖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流,一时对萧玠的印象也是扭转了不少,似乎自己这个妹夫的为人并不差嘛,难怪妹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
不过陶晖可没有胆量跟萧玠称兄道弟,更不敢在萧玠面前摆什么兄长的架子,反而有些受宠若惊道:“殿下这是折煞草民了。”
萧玠哈哈一笑,随即在陶晖的陪同和指引下走进书坊内。
为了不使工匠们太过紧张和拘谨,萧玠事先并没有让陶家通知工匠,更要陶家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因此当萧玠和陶晖一起出现在书坊内时,眼尖的工匠和杂役纷纷跟陶晖打招呼,反而对他旁边的萧玠视若无物。
陶晖有些尴尬,更有些紧张,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萧玠,见他依旧面色如常,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心中也不由暗暗佩服萧玠的心胸,对这个妹夫的印象又改观了不少。
书房分为前院和后院两部分,前院是负责在刻好的雕版上刷墨铺纸印制书籍,而后院则是工匠师傅们刻写制版的地方。
萧玠没有在前院过多逗留,而是直接绕开前院,快步往后院的方向走去,陶晖虽不明就里,却还是亦步亦趋跟在了萧玠后面。
萧玠一进入后院,眼睛就注意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那里废弃的雕版几乎要堆积成一座小山。
萧玠忍不住摇摇头无奈一笑,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活字印刷术可以跻身四大发明之一了,单从眼前这一大堆废弃的雕版来看,雕版印刷术的效率和成本真的不比人工抄写好到哪里去。
看到萧玠摇头,陶晖心中不由又一紧,不知道哪里又出了问题。
但好在萧玠什么也没说,只是要陶晖带自己去见刻写雕版的师傅。
陶晖不敢有违,当即指引萧玠走进雕刻房。
雕刻房内很是宽敞,光线极好,安静异常,几十个工匠师傅正各自对照着一旁摊开的书页,埋头聚精会神在雕版上刻刻画画,并没有人注意到萧玠和陶晖的出现,或许说他们也没有功夫在意房间内多了两个人。
萧玠没有打扰他们,只是用目光扫视房内众工匠一眼,随即轻轻走到一名上了年纪的工匠后面,静静看着他在雕版上面一笔一划刻画制版。
老工匠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只是低着脑袋,瞪大双眼,每一个动作都是异常小心翼翼,毕竟只要一个不小心,哪怕只是一个再微小的错误,整个雕版就得作废了。
但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工匠只觉得鼻孔一痒,忍不住闭眼打了一个喷嚏,握刻刀的手也不由一抖,再睁开眼睛之时,刻刀的位置已经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将他刚刚刻好的字划坏了。
老工匠看着手中已经刻好三分之二的雕版,重重叹了一口气,刚想将手中的刻坏的雕版丢到一旁,但身后却出现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握住雕版,似乎是想要阻止他将之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