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都愿意自己入金国为质,还能不信?”黄东林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摩挲着,目光沉思。
若是能让景明帝自愿将自己交出去给金人,那他也不用背负那么多了。
这样诈降,还能放松金人的警惕,主上出兵出其不意,可谓一石二鸟。
卓建伦只是跟在白酒儿身边的,并没有那么多心思,这些年唯一学得也就是如何带兵,官场之间的斡旋算计他远不如黄东林。
但现在黄东林是主上的人,主上用人,他也不会质疑。主上派他黄晖来找黄东林,只是让他交出景明帝。
“总之我来只是主上吩咐让你交出景明帝,你如何交出去,我不管,只要任务你能完成就好。”卓建伦说道。
黄东林点头,“卓将军放心,我心中有盘算。”
卓建伦点头,“如果你需要我跟你走这一趟,我跟你去也无妨。”说着,将手里的画轴交给了黄晖,“你回去复命吧,将此事告知主上,顺便将这画轴呈上去。”
黄晖起身接过画轴,“那行,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现在就启程回去了。”
黄东林看着他,“回去吧,更深露重,多穿点儿,夜里赶路当心些。”
“知道了,阿爹莫担忧。”黄晖说着,拿着画卷大步走了出去。
推开门,“黄庆,走。”
黄东林看着黄晖的背影,心中宽慰。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想至此,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旁边的卓建伦开口,打断了黄晖的思绪,“黄大人明日需要我怎么做?”
黄东林目光从已经走进夜色里的黄晖背影上收了回来,
“你与我去天子跟前,说明主上同意了愿意出兵。”黄东林道。
“要我怎么说?”卓建伦有点忐忑,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也不知要如何说。景明帝再如何不好,也是曾经大周的皇帝,心思深不可测,他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黄东林安慰道,“卓将军不必担心,一切由我来说。”
“那我干嘛?”
“你就站那儿。”黄东林说着,顿了顿,补充道,“你是主上的亲兵,也是大军的将军之一,你就代表了主上。”
“景明帝生性多疑,就算他愿意用诈降,但也肯定会担心被主上摆一道,为此而犹疑。”
“你站在那里,就是表明了主上的态度。”
“我到时候给你使眼色,关键的时候你说两句话就行。”黄东林说着,叮嘱道,“说的话要记得,简短,狠。”
“柔和的话我来讲,当需要你开口的时候,怎么凶怎么来。”黄东林说完又怕卓建伦理解不了,“我说的凶不是语气凶,是话语的意思,你可懂?”
卓建伦虽然曾经只是务农的壮汉,但好歹也是白酒儿亲自从成千上万的难民中挑选出来管理上万难民的营长,也是个有心也聪明的。
黄东林已经说得如此直白,掰开了揉碎喂他嘴里怎么还会尝不出味儿呢?
“我大约知道了。”卓建伦点头。
……
……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廊下的灯笼刚换了芯,金陵城知州府的大门就打开了,里头抬出了一台软轿,身后跟着一群骑马的人,向着谢府的方向而去。
到了谢府门前,谢府门前的兵士提剑拦截。黄东林下了轿子,走了过去。
卓建伦坐在马上,并没有动。他黑着脸,手摸了摸腰间的剑柄,第一次在没有主上的情况下,见识大人物,他心中很是没底。
这剑才能让他有点安全感。
不过心中越没底,脸就越黑。刚好黄大人也让他唱黑脸。
黄东林给门前的士兵说了几句,那士兵转身进了府中通秉,不一会儿走了出来,“黄大人,请。”
黄东林应声,走了进去。
卓建伦在后头,骑在马上也要跟着进去,却再次被拦了下来。
“下马解剑!”
卓建伦没说话,垂目看了眼那兵士,冷冰冰地开口,“我们想要杀皇帝轻而易举,不会如此大费周折。”
卓建伦话音落下,那些守门的兵士和旁边的禁卫军立刻拔刀相向,满是杀意地指向他。
卓建伦也不依,直接打转马头,“他既请我们来,不愿我就回了。”
黄东林赶紧上前拦住卓建伦,讨好地谄媚笑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卓建伦不屑地“哼”了一声,傲慢地偏过了头。
这不屑一顾的模样让在场的人都看得讨厌极了,可黄东林的话却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陛下让我请来的将军,请了许多次才请来的,你们怎么敢拦?!”黄东林怒道,“若是耽误了皇上的事,你们付得起责吗?!”
听到黄东林的话,那些守门的兵也好,护卫的禁卫军也好,满脸戾气,但又不敢耽搁。
“在这里等会儿,我去通传问问。”说着,再次转身进了府中。
不久,那人从谢府里头走了出来,不出黄东林所料,他一抬手让守门的所有士兵让路,“放他们进去!”
卓建伦就这样骑着马带着剑,领着自己身后的兵将大摇大摆走进了谢府之中。
他跟着黄东林,一路走到了景明帝所在的院子里,远远便看到了景明帝近前服侍的掌事公公高福拿着个拂尘笑眯眯地等在院子门口。
及近,卓建伦翻身下马,高福身后的小公公高旺立刻上前替卓建伦牵马。
“黄大人,卓将军。”高福朝着两个行礼,做了个“请”的姿势,“皇上早已等候着两位了,请吧。”
卓建伦跟在黄东林身后,走进了景明帝的寝殿中。
谢府最大的院子,给了景明帝,有帝王在的地方,便改成了居安殿。
此时景明帝看到走进来的黄东林,和他身后的卓建伦,脸上带着笑意。
而整个殿中,此时坐满了人。上到朝廷中书令和成道、尚书左仆射卫长书、领兵的大将张叔夜、下到兵马司指挥使曾钦等等。
坐了满殿的人。
在卓建伦进来的一瞬间,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各种审视打量的目光不绝。
那些大人都是在朝廷浸淫多年的权贵,通身的矜贵和气势掩都掩不住,满殿肃静之中,那些大人们满是威压的目光压过来,让卓建伦心中都在震颤。
卓建伦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但他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他是主上的人,他是主上的人……这些人都想要跪下来求主上的……只是没机会而已。
如今他在这里,就是他们的机会。
不停给自己打气的卓建伦终于缓和了一些,脸色也如常了。
他看向最上面坐着的景明帝,不同于那满殿肃然审视的威压,景明帝整个人都笑盈盈的,看着卓建伦的目光满是慈蔼祥和。
原来他们也是安排好了白脸黑脸。
你黄东林走到了殿中,朝着景明帝所在的地方跪了下去。卓建伦跟在后头,无动于衷。
黄东林拉了拉他,呵斥道,“见了天子还不跪?!”
卓建伦不容置喙地道,“我的主子只有一个,我也只跪她。”
黄东林很是尴尬地看向景明帝,“皇上,他……”
景明帝很是无所谓地抬了抬手,“无碍无碍,将军也是个忠直忠义的性情中人呐。”他和气地开口,“来人,赐座。”
卓建伦倒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殿中大半的人看着卓建伦那目中无人的模样,不禁皱眉。
兵马司指挥使曾钦开口训斥,“天子面前怎敢如此无状!”
卓建伦偏头,不屑地看着那曾钦。
“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
曾钦开口还要骂什么,被黄东林给制止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他说着,看向景明帝,“陛下,谈正事儿吧。”
别的礼节可就免了吧,现在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了,求着别人呢,还想别人卑躬屈膝?
看着卓建伦的模样,景明帝心中膈应,但面上还是笑着,只道,“看来酒儿身边的人都是不拘礼节的。”
卓建伦是个粗人,但也不是个傻子,景明帝这话外之音他自然听得出来。
“我只是不行礼,若是金人站在这里,那就不是行不行礼的事儿了。而是你跪不跪了,是吧,陛下。”卓建伦满不在乎地说道。
但其实余光注意着黄东林。他是按着黄东林的意思摆出的态度,就怕自己哪里没对,或者哪里过了。
但余光里,黄东林岿然不动,没跟他一点儿眼色互动,他便知道自己至少没有出差错。
景明帝做的再好的表情,听到卓建伦的话也有些绷不住了。
见他脸上绷不住,做得离他最近的和成道开口转了话题,“陛下,我们谈一下合作事宜吧。如今金人当前,时间不等人。”
和成道给了台阶,景明帝也深知现在绝不是跟白酒儿的人翻脸的时候,压住了情绪,缓了须臾,道,“爱卿说的是。”说着,他看向卓建伦,“酒儿也愿意出兵了,为何她不亲自来?”
“没空。”卓建伦轻飘飘的两个字噎得景明帝脸色一黑。
他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又缓了缓,“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酒儿也独当一面了,可谓日理万机。”
“说正事儿。”卓建伦见黄东林默认自己的态度,越发放肆,表现得也越发不耐烦。
景明帝听他讲话,感觉自己心里头堵得慌,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拖出去金瓜击顶。
他恨得牙痒,但却无可奈何。
此时,黄东林站了出来,他态度恭敬又谦卑,“陛下,白姑娘的意思是,她愿意出兵,但有一个条件。”
比起卓建伦的态度,黄东林的态度可谓好得不行,景明帝看着他卑躬屈膝的样子,火气消了一些。
“什么条件?”
黄东林将头放低,“陛下自缢殉国。”
话音落下,整个屋中一静!一阵吸气声响起,景明帝蓦然瞪大了眼睛!
就连一旁闲散坐着的卓建伦都被吓得身子一僵。
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木然转头,看向黄东林。
“你说什么?”卫长书涨红了脸,从椅子上站起来怒目瞪着黄东林,“你敢再说一次?!”
黄东林赶紧跪下,战战兢兢道,“卫大人息怒!不是下官说的,是白姑娘提出的条件……”
“胡闹!”卫长书气得不行,“她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开这个口!”
说着说着开始大骂起来,“宵小鼠辈,捡了几个人凑出了点儿乌合之众,就真以为自己有翻云覆雨的本事了?!”
卫长书越骂越大声,越骂越难听,景明帝还没有挺爽快,卓建伦一把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比到了卫长书的脖子上!
殿中的护卫也纷纷握在了剑上。
一时间屋中剑拔弩张!
黄东林上前,赶紧拉住了卓建伦,“卓将军息怒!”
“都是来正事儿的,别气别气。”
说着,又回头看向景明帝,“皇上,谈正事儿。”
景明帝脸色很不好,“怎么谈?上来就要朕的命!”
黄东林劝慰道,“整个大周,还有千千万万的子民,陛下就算为苍生着想……”
话还没完,旁边的曾钦一旁踹翻了凳子,“太子被俘下落不明,如今唯有天子坐镇,天子殉国,这大周谁来做主?莫不成让那白酒儿做主?!”
其他的臣子纷纷附和,皆是斥责白酒儿之言,也有骂黄东林的。
一时间,殿中嘈杂不已。
良久,景明帝才摆手,“好了。”
他一出声,殿中安静起来。
这时,他长叹一声,开口道,“若是让朕这一条命换大周的安宁,朕死也无憾了。只是如今太子不在,晋王也身残,朕膝下无可用之子,若是朕再出事,大周会乱了的。”
黄东林听着景明帝冠冕堂皇的话,心中只想冷笑,面上却是连连点头,“陛下说的是。”
“不过现在白姑娘既然答应了出兵,咱们总是有的谈的。”黄东林提醒道,“总不能就这样让金人践踏完这片土地不是?”
他提醒着景明帝,现在只有白酒儿能帮忙,不可置一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