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公主回道:“我想象不到——”
肖元元沉默了一下,问道:“公主这一路走来,可是乘着龙舟而来?”
乐平公主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肖元元问道:“公主难道没有从这龙舟身上,看到了朝廷丧失天下民心的征兆么?”
乐平公主皱了皱眉道:“那龙舟确实奢华,可这一路走来,但见两岸百姓官员夹道相庆,并无丧失民心之象啊!”
肖元元苦笑了一下,道:“这种形象工程,想作假还不容易?”
“元元,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乐平公主问道。
肖元元气道:“刚刚公主你还说什么天命,怎么?你说的天命是真的,我说的天命就是假的?”
乐平公主有些不满,叫了一声:“元元——”
肖元元叹了一口气,道:“我记得小时候听过一首词——”
乐平公主看向肖元元,肖元元念道: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揽龙舟。
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乐平公主听着,有些不解,问道:“这片词——竟把龙舟水殿与阿房宫和金谷园相提并论,不过细想之下,却也有可比之处!”
肖元元摇了摇头,道:“公主没明白我的意思,这首诗还有下半阙!”
乐平公主看着肖元元,肖元元接着念道:
“美人自刎乌江岸,
战火曾烧赤壁山,
将军空老玉门关。
伤心秦汉,生灵涂炭,
读书人一声长叹!(注:出自:元·张可久《卖花声》)”
乐平公主明白了过来,开口道:“这是一首悼古之词。”
肖元元点了点头,道:“阿房宫也好,金谷园也罢,从来都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水殿龙舟又怎么能免俗呢?
水殿龙舟是隋炀帝诸多罪名之一,终使得丧尽天下民心,反民四起。”
乐平公主细细想了一会儿,道:“我相信你说的这些,可我这一路走来,见过的官员百姓,并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肖元元苦笑了一下,道:“这才第一年,人家就算要造反,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表现出来呀!”
不是乐平公主不愿肖元元的话,而是这一路走来,在她眼中——杨广在途中所受的一切拥戴,实在跟肖元元口中所说的景象不一样。
乐平公主咽下一口气,跟肖元元道:“还有一件事,陈叔宝死了。”
是前陈后主陈叔宝,肖元元不太明白乐平公主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人,问道:“他……怎么了吗?”
乐平公主解释道:“他死之后,陛下下旨,追赠他为大将军、长城县公,谥号曰:炀。”
肖元元吃惊地问道:“哪个‘炀’?”
乐平公主抓起她的手,一笔一画,边写边道:“逆天虐民曰炀,去礼远众曰炀,好内远曰炀。”
肖元元看了看自己手,道:“这么巧?这谥号是谁给他起的?”
乐平公主回道:“还能有谁?”
肖元元失笑了一声,道:“我还是第一次哪个皇帝给自己定这种谥号的。”
“元元——”乐平公主缓了缓,道:“你对阿摩的成见,是不是过于深了?深到让你完全看不到他的任何优点?”
肖元元没有回乐平公主,只是反问道:“公主为何要替他说话?”
乐平公主胸间一滞,别过了眼去,道:“所谓的隋炀帝或许指不是阿摩,而是陈叔宝呢?”
肖元元提醒道:“他姓陈呀——”
乐平公主反驳道:“可这个谥号是隋朝定的呀!”
肖元元急道:“公主你怎么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呢?”
乐平公主也不服气,回道:“难道不是你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么?”
肖元元被气笑了,回道:“总之,你不相信我,你还要留下来。”
“不然呢?”
“公主——”肖元元叫道。
乐平公主打断道:“你若要走,可以自己走,不走的话……也没有人为难你,你可以过得舒心自在。”
肖元元心似被扎穿了一般,问道:“什么叫我可以自己走?”
乐平公主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不是……元元,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走,若你不想留在这里,你可选一个你自己喜欢过的日子。”
肖元元气得说不出话来,咬了咬牙,问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乐平公主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来看你,听说你心绪不佳,身子一直养不好,若你去了……我也……我也不好受。”
肖元元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眼冒金星,狠狠把乐平公主往外推:“你走、你走——不用你看我,你要断情就绝情到底,干嘛非要吊着我——”
“肖元元你敢推我?”乐平公主被肖元元推得后倒了几步,不由埋怨道。
肖元元气得开始叫人:“来人——来人——十四娘——”
肖元元连喊了三声,十四娘还没过来,白鹭子倒是先一步从门外走进来,站在乐平公主身边,问道:“公主没事吧!”
乐平公主摇了摇头,听到阁外许多人上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小十四带着几个婢女冲了上来,朝着肖元元叫了一声:“家主有何吩咐?”
肖元元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乐平公主,道:“让她走,让她出去。”
一旁的白鹭子怒呵道:“肖元元,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肖元元吼了回去:“十四娘,赶她出去!”
眼见小十四就要带人上前,白鹭子厉声呵斥道:“这是当朝乐平长公主,我看谁敢上前一步?”
众人闻言,皆是不敢上前,肖元元恨恨道:“好……你不走,我走!”
说罢,肖元元挣扎起了身,也不看乐平公主,径直朝书架处走去。
见肖元元神色有异,乐平公主伸手拉了一下,肖元元手一甩便躲开了,乐平公主站立不稳,不由得倒在身后的白鹭子身上,幸而被白鹭子扶住了。
还未等乐平公主回过神来,但见肖元元直接从高架处拿了一个匣子,小十四满脸惊骇,猛得扑了上去:
“不可,家主你冷静一下,家主不可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过来帮忙!”
众人正不知所措,听到小十四的吩咐,哄得上前扯住肖元元:“家主,家主冷静——”
肖元元只挣扎了几下,忽然呕出一血来,晕了过去。
“元元——”乐平公主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住,想走上前去,却迈不开脚来。
只见那小十四十分熟练地吩咐道:“先把家主抬到榻上,去打热汤过来,还有——快去把孙医倌请来——”
小十四一一吩咐完,众人先将肖元元抬到了榻上,又打热汤的打热汤,请医倌的请医倌,正在众人忙乱之际,乐平公主拾起地上的匣子,打开来看了看,里面的几个瓶子分外眼熟。
乐平公主拿着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小十四正在照顾着肖元元,本不想开口回答,但想了想这屋子里只有自己知道那是什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药——”
“什么药?”乐平公主追问道。
“毒药——吃了马上死的那种药!”
乐平公主顿觉心中一震,震得她头昏眼花,抓着匣子的手关节泛白,白鹭子察觉出了乐平公主的异样,担心地叫了一声:“公主——”
乐平公主喃喃道:“走……我马上走,白鹭子,我们马上就走——”
肖元元吐血晕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江都宫,杨广当即便派了一众太医前往临水园,又借行路太累之名将接见的官员都遣了出去。也正在此时,听说乐平公主居然从临水园回来了。
杨广赶忙找到乐平公主,不由得有些着急,问道:“元元她怎么样了?你不是去看她了吗?怎么反而又闹翻了呢?”
乐平公主有些失魂落魄,没有回答杨广的问题,这时杨广才发现乐平公主手上捧着一个匣子,那匣子的大小分外眼熟。
杨广眉心一跳,但很快便缓下心绪,拉着乐平公主的手,将她引着榻上坐好,关切地问道:“阿姊,你与朕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乐平公主抬眼看向杨广,低声道:“这是毒药……你知道吗?”
杨广点了点头,回道:“朕知道,她身边一直有这些东西!”
乐平公主道:“两年前,你从玉岿堂拿走的,就是这个东西……两年前,她就想死了。”
杨广‘嗯’了一声,回道:“那时她真的喝了下去,幸而朕先把里面的毒药都换掉了!”
乐平公主紧紧护住那匣子毒药,问道:“她差点死掉,对不对?”
杨广点了点头,道:“她能活下来,确实很艰难,她与朕重新做了交易,要朕好好孝敬阿姊……
尽管她不说,朕也会这么做,但为了让她活着……我就把她的命也加到了条件之内。
要想阿姊平安顺遂,她就必须活着,所以她才撑到了现在。”
乐平公主看了看手上的匣子,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这么可怕的东西,放到身边?”
杨广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两年前我从玉岿堂拿走的药,根本没有交给她,一直都在朕手里。
这药是她后来又重新派人制出来的……我本想派人把这些药给她偷走,可她只有带着这些药,夜间才能睡得着……就好像落入大海中,抓住的唯一的一块浮木。”
乐平公主心间犹如插了一把钢刀,心每跳动一下,就痛上一分,牵动着全身震颤不已。
杨广看了看那匣子毒药,问道:“阿姊,你们久别重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到了让她想去死的地步……”
乐平公主眸中黯淡无光,顿了顿,道:“我只是……想让她自在些,别总是想着我——”
杨广一听,顿时气道:“你说的这些,难道不是要与她决别的话么?
她等了你如此久,你们久别重逢,如今大事已定了,阿姊你又想要做什么?”
乐平公主怔怔看着杨广,被他的态度惊得有些意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阿摩,我老了,我配不得她了!”
杨广气道:“阿姊你是怕她嫌弃你么?可她只要你,若非如此……”
杨广顿了顿,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乐平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对她的用心,我都看得到!”
“那又怎么样?”杨广回道:“你是朕的阿姊,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她,朕都可以成全你们!
可阿姊你呢?就为了自己青春不再,便要舍她的情义不顾是么?”
乐平公主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为了什么?”杨广逼问道。
乐平公主噎了噎,似是下定了决心,才慢慢开口道:“阿摩,你相信天命么?”
乐平公主的问题实在突兀,杨广顿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乐平公主满脸颓丧,整个人显得苍老而悲伤,吐出的字似是十分艰难,回道:“天命,非人力所抗——”
杨广问道:“什么天命?你们……跟天命有什么有关系?”
乐平公主回道:“不是我,是元元——”
“到底什么意思?”杨广急忙问道。
乐平公主慢慢问道:“阿摩,父亲的死与你可有关系?”
杨广一惊,连忙回道:“阿姊何故这么问?”
乐平公主又问道:“阿谅的死,可是你派人所为?”
杨广赶忙撇清道:“朕已经废他做了庶人,他与朕又没什么威胁,败军之将,朕既已答应了阿姊,何故一定要杀他?”
乐平公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小阿五呢,她如此忤逆你,你难道不想杀她么?”
杨广气道:“她就算再忤逆朕,不过是亲妹妹发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脾气罢了,柳述已经伏法流放,朕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离世的时候,阿姊你就在她身边,可见朕哪里亏待她了?”
“他们都死了!”乐平公主道。
杨广没好气地回道:“阿姊是要把所有的罪过,全都推到朕身上么?”
乐平公主摇了摇头,道:“不,不是你,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