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舌头已经僵硬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或许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拖着病体到景睿帝床前,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老奴日后不能再伺候主子,特来向太上皇辞行,感谢您这么多年对奴才照拂。”
常福在常富和小内侍的搀扶下,艰难的跪在地上,他舌头僵硬不受控制,一张嘴口水就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想努力将话说清楚却根本做不到。
小内侍不停用帕子替他擦拭口水,常福自跟了景睿帝,一直都是体体面面,何曾有过这样埋汰的时候。
景睿帝不忍看他这般模样,微微别过头去,说道:“你在宫里好好养着,需要什么药,太医署没有的就去朕的库房拿。”
“老奴谢主子体恤,老奴想去宫外与儿子住几日,求主子成全。”
他很小就进宫了,早些年领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已经娶妻生子,那孩子孝顺,他也是有人送终的。
奴才不能在宫里躺棺材,他想体体面面的出宫,不想主子看到他难过。
景睿帝眼睛酸涩,背过脸抹了抹眼泪,“好。”
“老奴先去替主子找太后娘娘,告诉娘娘您对她的思念,也会像伺候您一样尽心的伺候娘娘,您不用挂心娘娘没人伺候。”
“好。”
常福又对景睿帝磕了个头,就在常富和小内侍的搀扶下出了福宁宫,乘马车带着景睿帝的赏赐出了宫。
第二日宫城门刚开,叶诩绍就接到守门侍卫从宫外递来的消息,匆匆赶回福宁宫,一脸沉痛的对景睿帝说:“太上皇……常福大人昨日夜里走了。”
景睿帝没想到常福出宫当日夜里就魂归天地,怔愣片刻才艰涩的说:“走……走了就不用受罪了。”
他将头埋在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他什么都没有了,连陪伴他的老伙计,都先一步离他而去了。
常富见此,抹了抹眼角的湿润,他是太上皇封王时先皇赐去王府的内侍,因为忠心有了今日的体面,但与景睿帝的主仆情分却比不上常福。
接到消息火速赶来的赵瑾瑜夫妻,看到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陈琬琰推推赵瑾瑜,小声说:“你去抱抱父皇。”
赵瑾瑜坐在景睿帝的床上,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膀,轻拍他宽阔的背脊,“父皇,你还有儿臣呢。”
景睿帝伸手摸了摸赵瑾瑜的脸,精神萎靡的说:“常福不在了,内侍省和殿中省不能没人管,常富以后就管着父皇的殿中省,福满、福多二人把内坊局管理的不错,二人就分别担任内侍省左右内侍监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内侍省要大换血是早晚的事,自从景睿帝迁去北宫,常福和常富就不太管内侍省了。
只因殿中监只有一位,常富的处境一直有些尴尬,常福昏迷期间,他已接管了专属太上皇的殿中省,这时卸任内侍监,担任殿中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奴才遵旨,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常富和福满、福多三人一起跪地谢恩。
汪海生站在角落,偷偷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福满福多二人一直盯着皇帝的殿中省,他们三人争抢殿中监的位置,都快闹成仇人了,这回他俩有去处,殿中监是他的了。
等景睿帝体力不支的睡着,赵瑾瑜的肩头已经濡湿一片。
景睿帝对常福的离世悲痛万分,特追封他为忠勇县公,停灵三日并为其立家谱,给他在宫外认的干儿子赐名常生,命他为常福摔盆送葬守孝。
常福下葬后的第二日一早,魏太嫔的亲信魏嬷嬷自戕,吊死在北宫。
叶诩绍将小彩和阿花二人带到常田面前,说道:“魏嬷嬷昨日自戕,你们的家人在十月十三日便失踪了,你们现在供出真凶,或许还能救他们一命。”
不过事发将近一个月,他们的家人或许早就被灭口。
“我不信你!”常田嗓音嘶哑,心疼的看着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小彩,“你是为了套出你们想听的话才来骗我们,人就算失踪,也是陛下抓的,你有本事去求他放人,放了人,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说。”
叶诩绍叹了口气,问阿花,“你那日哭着去找小彩,是不是因为魏嬷嬷说你们家人出事了?”
阿花这几日被他严刑拷打,将能说的都说了,听他又问这个问题,已经麻木,压根不想回答。
叶诩绍又问:“你们是不是因为家人,受了她的威胁,才冒险刺杀太上皇?”
三人均闭口不言,叶诩绍就没见过嘴这么硬的奴才,身上已经打得没有一处好肉,仍是不肯供出真凶。
“是我受陛下唆使,刺杀太上皇,与她们二人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了她们。”常田有气无力的说。
叶诩绍冷硬的面上罩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审了这么久,他已经失去耐心,“再给你们一柱香的考虑时间,如果还不招……”
他指了指阿花,“本官就先活剐了她。”
“不!”小彩凄厉嘶吼,“不要杀我妹妹!”
叶诩绍冷冰冰的看向小彩,用皮鞭指了指常田,“刮了她之后,就将他做成人彘,让他瞧着你在军营里被……”
“我说!我说!”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阿花疯狂的扭动着身体,额头青筋暴起,“是魏嬷嬷拿我们和常田大人的家人做威胁,让我找姐姐请常田大人刺杀太上皇,她说只要太上皇死了,就放过我们的家人!”
“你……你说什么?”小彩瞪着赤红的眸子,难以置信的问,“你不是说受了陛下威胁……怎么会是魏嬷嬷?”
面对阿花的嚎啕大哭,常田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听说家人出事后,他特意请人帮忙去家里看过,他的破釜沉舟也是因为他斗不过皇帝,可如果是魏太嫔的威胁,他何至于此!
他完全可以向太上皇揭发!还有可能会因此立功!
“你明明说是陛下指使的!”常田对着小彩怒吼,“是你说陛下设计假行刺,要我趁乱杀了太上皇!”
他一心要维护她们姐妹,没想到却栽在了她们姐妹的手里。
“不怪我姐姐,是魏嬷嬷威胁我,如果我说出真相,她就将我们全家的女眷送进娼馆,男人去势送进小倌楼,还会反告我们诬陷,送我们姐妹去做营妓,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阿花的情绪已经几近崩溃,她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按照魏嬷嬷的要求去做,小彩还要去做营妓的事实,而自己也不得善终。
叶诩绍凉薄的唇轻启,“无论常田得手与否,你们都活不了了,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嬷嬷多留阿花一日,是不想让常田因她的死生出疑心,却没想到常田失手后,太上皇立马命他派人戒严北宫,她们也因此失去斩草除根的机会。
真真是百密一疏。
叶诩绍拿着新鲜出炉的供词走出刑房,对等在刑房外的十六卫大将军说:“最新的供词已经出来,我等也该去向太上皇汇报案情了。”
他们在刑房外听到了阿花等人的供词,互相对视半响谁也没先发一言。
供出魏太嫔,牵扯的就多了,去皇庄是太上皇临时决定,一个不能出宫的太嫔顶多起到通风报信的作用,短短一日就设了这么周密的局,不是一个魏家能做到的。
最可怕的是,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入了局。
一行人面色沉重的去了福宁宫。
叶诩绍将供词上呈给景睿帝,“太上皇案犯招了,阿花招供,是受魏太嫔的亲信魏嬷嬷指使刺杀您,并且栽赃给陛下。”
景睿帝靠坐在床榻上,浑浊的眸子看着手中的供词,半响才平静的说道:“将魏太嫔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右金吾卫大将军霍海亲自带人,将魏太嫔请到福宁宫。
“是你指使常田刺杀朕?”景睿帝不想与她废话,开门见山的问。
“您是嫔妾的夫君,嫔妾怎么会让人刺杀您,肯定是有人冤枉嫔妾!”魏太嫔哪里会承认刺杀事件与她有关,她又不是傻子,这么多天过去,应对之策早就有了,她根本不怕。
景睿帝呵呵笑笑,根本就不信她的鬼话,“你的同谋都有谁?”
“嫔妾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问,嫔妾什么都没做,一定是有人想害嫔妾。”
景睿帝将供词扔到她的面前,“朕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魏太嫔看了眼供词,淡定的辩解,“魏嬷嬷死了,他们当然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不定魏嬷嬷根本就不是自戕,而是被人害死!他们空口白牙,将事情推到一个死人身上,分明就居心不良!”
景睿帝冷眼看着她表演,这样的表演他看过无数次,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再说了,就算是魏嬷嬷指使,那也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嫔妾!”
魏太嫔还在喋喋不休,景睿帝却直接下了令,“将魏太嫔囚禁在冷宫,其宫殿伺候的奴才全部处死!”
“嫔妾是冤枉的!您没有证据,怎么能这样对嫔妾!”
景睿帝疲累的靠在软枕上,“朕会命人继续查找实证,若是冤枉了你亦会补偿。”
他对伺候的宫人摆摆手,那些人立马将吵吵个没完的魏太嫔拖了下去。
十一月初十的午间,下了第一场雪,到了黄昏,京都便覆盖了一层洁净的白。
挂满红绸的荣国公府迎来了它的女主人,身着朝服的李珩踢开轿门,将手中的红绸递给冯静妍,牵着她跨进大门。
陪嫁丫鬟捧着李珩亲手交给冯静妍的婚书,李珩的小厮杨浦捧着冯家的婚书,二人在一众亲友的祝福下拜完堂。
“礼成,送入洞房!”
傧相欢喜的唱贺声结束,赵瑾瑜戳戳不情不愿的陈琬琰,“下不下去?”
“去干嘛呀,咱俩一进去呼呼啦啦跪一地,这不是给人捣乱吗!”
赵瑾瑜道:“咱俩来参加他们的喜宴,那是天大的荣耀,人家欢迎着呢。”
陈琬琰磨磨蹭蹭的跟着他下了马车,要不是她强烈要求等人拜完堂再进去,这人早就进去了。
他们进去人家的高堂哪里还敢坐正位,她可不想受那个礼。
“圣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汪海生一嗓子就把喜乐飘飘的李府给喊安静了。
陈琬琰快尴尬死了,偏偏赵瑾瑜云淡风轻的牵着她的手,大摇大摆的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厅,准备去吃喜宴的宾客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
“谢陛下。”众人齐声高呼。
“微臣恭迎陛下!”宣平县公欣喜的对赵瑾瑜拱手行礼,皇上参加臣子喜宴,就代表着对其的看重。
“县公不必多礼,朕今日与皇后也来讨杯喜酒喝喝。”
“这是微臣与犬子的荣幸!”
陈琬琰脸都快黑了,带着人家的前妻参加人家的喜宴,要不是他是皇帝肯定得挨打!指不定这会儿他俩就在挨骂呢!
赵瑾瑜让人将他的赏赐送上来,李家人欢欢喜喜的接了赏,宣平县公亲自领着他们夫妻前往摆喜宴的大厅。
走到半路赵瑾瑜忽然说道:“县公去招呼客人吧,朕与皇后随意逛逛就回宫了。”
陈琬琰忍不住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当这里是他的后花园啊,还随意逛逛!
李府今日宾客多,宣平县公作为男主人确实要招待客人,听出赵瑾瑜没有吃宴的意思,便道:“陛下和娘娘随意,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陛下和娘娘海涵。”
陈琬琰僵着脸目送宣平县公这个老滑头脚底抹油跑了,无语的问:“你搞什么鬼呀!”
来了又不去吃喜宴,在人家家里逛什么逛!
“咱们要是去吃喜宴,人家就不能宾主尽欢了,走为夫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陈琬琰‘哦’了一声,跟着他在李家游逛。
他们二人虽然穿了常服,却也架不住这里的丫鬟都认识陈琬琰,游廊上经过的丫鬟婆子很多,那些人远远的看到他们,就在原地跪下等他们路过,弄的陈琬琰脸都红了。
“在李家的三年,李府欺负你的丫鬟婆子不在少数吧。”
陈琬琰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娘家不管,夫君厌恶,仆人自然也不将我放在眼里。”
哪怕是她后来当了郡主,这些奴才还是一样的不尊重她,动不动就挑衅她。
“现在呢?”
陈琬琰侧头,灯笼的红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晕了一层柔和的光泽,“你是来带我显摆的?”
赵瑾瑜偏过头与她对视,“夫君疼你爱你,自然要让欺负过你的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他比李珩好,他比李珩对她好。
“夫君,你真好!”陈琬琰满眼星星的看着他。
跪在游廊的丫鬟听到他们肉麻的对话,错愕的呆在当场,头回听说抛弃未婚夫婿后,又二嫁回去还能被捧在手心的!
赵瑾瑜牵着陈琬琰的手在游廊漫步,离办喜宴的前院越来越远,经过几处略显安静的庭院,俩人进了一处热闹的院落。
“这……这是人家的新房吧?”
他们走了一路也没人拦,进人家后院就算了,还跑人家新房来了。
“想不想闹洞房?”
陈琬琰:“……”还有女的闹洞房?她脸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