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朦胧
她神色恹恹的提着灯。一潭水淹没到了她的胸口,即将灌入到鼻腔,要她窒息。
她既不能在蒙毅面前表现得过于关注张良,她又提醒自己:失忆也罢,改名换姓也罢,张良他根植于心的执念,还是他的故国。
在她助力灭掉韩国那一天,这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楚河汉界’。
子婴原本要她一同回大郑宫,许栀也在宴会结束之后,收到了咸阳来的信件。内容简洁,说的是赵姬收到了她前两天送去的月季花,虽然折损了大半,但还算新鲜。
这封信不是李斯所书,而是出于皇宫卿务之手。
许栀看到帛书上的字迹,已近小篆泽润圆通。
“这些字迹……”她有意提及。
阿枝见她方才一杯一杯酒往口中送,虽是温的米酒、度数也不高。但她还是搀了她。
“公主是说这上面的字?”
“倒是与廷尉所书很像。”
阿枝点头,从解释道:“正要与公主说,长公主来了信,皇祖母因您送回的月季心情大好。长公主知道公主关心朝中之事,皇帝陛下将文字重为规制,预先从咸阳与雍城开始推行。您看到的这一封正是皇宫之中传到雍城之作。”
在许多繁杂之中,她借着月色看清了它们。
小篆。
这就是当年,她初见李贤时,他写在那些竹简上的文字。
阿枝续言,“芷兰宫的文字也大多筹备更换重书。公主不必惊慌,这些文字的改动不会太大,方才您的皇叔授给郑国的石壁,上面所书是从栎阳来的石鼓文。如今的文字,样子与秦文差别不大。”
“文字。”
阿枝见她念了这个词,抬起头,眼里少了一些哀愁,于是才续言,“皇帝陛下于是令李廷尉、赵府令、胡毋敬大人将文字整理,编成字书。好像里头叫《苍颉》《爰历》,还有一篇……”
这最后一个,阿枝语塞,半晌没有下文。
最后一篇是《博学》,许栀也没想起来。
她看着媛嫚的书信,饶是她皇姐这等细腻善工,初学时也不能做到字字规整。
“宫中人以赵府令为模版,不曾听到怨言。朝中不少人说,李廷尉所书篇目难度实在大。”
白雪如飞絮落在她金色的簪上。
沈枝看她难得笑了起来,反反复复将文书又看了一遍。
“细细长长,宽度一致,还要等距。李斯的确有强迫症。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字,才能作为统一的标准。”
“原来公主是作此想啊。”沈枝微微惊讶,外头的人不知道是常情,但她很清楚,她的公主和李斯父子之间矛盾不小。她支持荀子来秦,与王绾关系不错,不少人都认为她是站在了李斯的对立面。更何况,李斯两个儿子,一个对她敬而远之,一个如果不像狼狗一样伏在她身边,他就不痛快。李斯的养子自小虽就维护她,但刚大些就一头扎进塞外之地。
要说嬴荷华反对李斯推行小篆也是说得过去。
但她说,“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得像李斯那般,但确实是一件好事。六国文字各不相同,交流起来也忒困难了些。若统一标准了,不论以后全国各个地方上书到咸阳,还是秦国通传下去的政令,也统统都要便利些。”
她说完,身后蒙毅的声音及时响起。
“公主此言倒是真教我意外。”
转过头,他还是提着那只扎眼的竹箱。
许栀早料到他会找她,他知道她对张良做了什么‘恶毒’的事。
当时从廷尉狱出来,除了要让姚贾和李斯闭嘴,还有就是要瞒着一天到晚在嬴政身边的蒙毅。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小到大,好像她在她父皇跟前或是在哭,或是表明心迹,蒙毅很多次都毫无例外在场。
她纵然哭得仪容不妥,蒙毅对她断然没有一个做臣子该有的本分,白眼翻得比谁都频繁。
这下,他也没瞎。
张良以宋先生的身份出现,蒙毅定要问她好几个来回。
意外的是,蒙毅没提张良,而是与她说,他的兄长过完年就要回上郡。期间如若发生了别的事,还请公主务必谨慎,不要惹祸上身。
许栀本一头雾水。
风吹动了手上的帛书,皇姐……
她顿时想起了王绾之前的误会。
小时候折腾出来的因,长大了得还。
她立即摆手,甚至于还做了个发誓的动作,“请绝对放心,我对蒙大人的兄长没有半点想法。……至于幼时,我命令他当我的宿卫,为的也是方便跑去岳林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蒙毅从来也没想到,嬴荷华这样直接。
他冷哼一声,“为了去岳林宫……公主总算承认,你做事皆是早有预谋。你还骗王丞相说你胆子小?”
她在蒙毅这儿省略了她怕死的词汇,却被他当做了隐瞒。
“其实这话我和王绾说过差不多的。”
蒙毅望着这一张拧眉又无辜的脸,他把目光锁定到她身后,几次没直言相告的话,又只能咽回去。
“永安。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他说了这句话才直身。
蒙毅这是什么表情?
这难道他不知道他哥喜欢长公主?
……
走廊尽头,李贤先走到了她的身侧。
她没提蒙毅,自然的先拿手中文书给他看,“还是他们的字。”
“我手中这一个,是皇祖母宫中送来的。”
“赵国的《爱历篇》”李贤沉声。
“赵高没有掌握玺印之权,却还能推行他的字。”“咸阳没有我们,车同文,书同轨也还进行着。”
不安急速蔓延。
他想到下午的事。
令李贤没想到的是,她不止是推脱,更是直接拒绝了张良的请求。
贵族维系庞大的生活开支,所费甚靡,这一点是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能过去的事情。
纵然秦灭六国,可贵族阶层的存在比整个周朝都要漫长,那是源自夏商时期的古老传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田氏贵族用绢帛打点秦国官吏,疏通上下关系。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这是约定俗成。
何况要是将这用处说太明白,揪出来的也不过是底下人。
张良如常论述着田氏贵族关于绢数之用。
陈平在嬴荷华和李贤那里,是心照不宣,但蒙毅可谓是对他的操作一概不知。蒙毅刚正无私,他不会因为这为国所虑,就不追究他越级不按照程序办事的罪名。
在张良赠他蒙顶山茶的时候,他就觉得张良不对劲。
李贤前晚有意激怒张良。陈平见张良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直到黎明分晓,他才挪动脚步……
陈平从来都习惯用最险恶的人心去揣度旁人。
他知道张良将嬴荷华的毒酒当真服下了,现在嬴荷华又好像在拿郑国和张垣威胁他,他这会儿保不齐憎恨嬴荷华至极,为了洗清田儋,他怎么可能会藏着绢帛事件中他这个‘罪魁祸首’?!
陈平提心听着,眼看张良就要揭露他,说出那句‘陈典客强买强卖是一贯手法’。
只见帘幕之外,修长的身影如同多年前。
穿堂风过,夹杂霜雪,与他波澜不惊一眼。
“公主殿下只有这一份竹简,并不能说服众人。”
张良说罢,陈平须臾之间,哑然。
所谓极聪明的人,说的就是他们了。
他轻易从一句算得上是孤证不立的质问中知晓对方所想。
张良哪里是要保住田儋,他这是把他送给了嬴荷华。
感知到这一点的不止是陈平。
众人只能见张良离开得干脆利落,仿佛半点留恋的神色都没沾。
纵然是装的、演的,他们也该欣然赞叹他毫无破绽。
她的演技自然就不如他了。
她重新裹好手中的竹简,装进棕褐色布袋里时,手还是不利索的,所以她只能用温酒来暂时缓解怅然。
以至于晚了点听阿枝和她说长公主的信,才半路遇到蒙毅。
上一世,蒙毅的妻子,李贤未婚的妻子都是嬴政的女儿。
许栀的出现,到底会从哪一个部分发生变化,历史的节点又在哪里纹丝不动?
总之,李贤看着她的眼睛,不希望从中看到过去的景象。
第二日,长公主嬴媛嫚也从咸阳到了雍城。
雍城越发热闹,总有人坐不住。
田儋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