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供养宗室的国策每年都会给朝廷带来沉重负担。”
女帝再次轻叹一声。
“但优待皇族乃是太祖皇帝当年与天地立盟的祖制誓约,若是妄动国策,就是不尊祖宗,使太祖失信于天地,甚至有可能致使太祖仙道破碎,如此大不孝之事,后世子孙岂可为之?”
“况且三百年前大夏江山再次陷入倾覆之危时,若非先祖光武皇帝颇有家资,果断散尽家财聚拢义兵,各地残存的宗室团结一心,聚在光武皇帝麾下,一同光复太祖之业,让天下再次回到姜氏皇族手中,大夏早就不复存在了,这也是太祖皇帝当初立此国策的初衷。”
说到这里,女帝的声音莫名变得低沉不少。
陆晨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个月了,自然知道大夏历史。
事实上,大夏开国至今虽然已近千载,但实际却先后经历了两次倾覆之祸。
简单来说,有点类似于汉朝的东西两汉,西汉灭亡后,由拥有前朝皇族血脉的雄主光复先祖基业,让彻底腐朽的王朝在彻底破灭中重获新生。
只不过大夏的皇权更迭中间,并没有建立新的朝代。
大夏若是灭亡,后世修夏史肯定不会直接用《夏书》概括,而是分为《夏书》《中夏书》《后夏书》,区分这段历史。
如今天下还是姓姜,自然没人敢如此大逆不道地将大夏的历史一分为三。
女帝缓缓说道:“所以,优待皇族的国策,朕动不得,只能想办法弥补国库亏空,以及通过各种方式控制皇族人数,像历代先皇那样,尽可能让更多的皇族入道,让其如禹王那般,因顾忌道运而减少、甚至是不再繁衍后代。”
对于这种方式,陆晨只有一个评价。
“治标不治本。”
他摇了摇头。
“大夏绵延千年,每一代享受朝廷供养的宗室从小锦衣玉食、衣食无忧,有的甚至掌握着生民的生杀之权,愿意埋头苦修者少之又少,而且受天赋所限,大多宗室无法入道,加上宗法限制,无法从事四民之业,无事可做,无甚追求,以至于仗着皇族血脉胡作非为、挥霍无度者数不胜数,这些盘踞在大夏各地吸血吮髓的寄生虫数量不断激增,每年朝廷需要在供养皇族上靡费的钱粮灵石只会飞速增长,永无止境。”
“且不说如今这朝廷岁入账目是否猫腻重重,光是现在账面上的税收就已经支撑不起供养皇族的庞大开支,国库已有亏空之兆,就算朝廷岁入翻几倍,也绝不可能满足得了宗室无限膨胀的无底洞。”
“物有极而欲无穷,以有限御无极,本就不可能,等到朝廷财政彻底崩溃,天下又将陷入三百年前的治乱更迭,届时难道还指望有如光武皇帝一般的英雄站出来重整山河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晨感觉口有些干涩,于是端起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着的茶杯,将里面只剩下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
嗯...很正常的苦中带甜。
就是这回甘貌似太过了一点。
而听到他这么说,女帝面色却是微微一震。
陆晨放下茶杯,继续道:“不可能每次江山倾覆之时都会有宗室崛起,重建大夏,而若是大夏灭亡,太祖皇帝彻底断绝国运,仙道必定崩塌,届时就不只是祖制不祖制的问题了。”
说着,他的面色愈发肃然无比。
“所以,在事态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若再不图变以求延续国运,保住大夏江山,才是真正的大不孝!”
话音落下,女帝顿时皱眉沉思起来。
好一会,她都没有再开口,显然是在权衡着什么。
虽然小小年纪就智计超绝,城府颇深,但毕竟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苦苦挣扎多年,每天光是应对那个疑心极重极其谨慎的女人就要耗尽心力,自然难有余力放在国家大事上。
如今刚掌权,在治国理政上,很多方面她都不是很了解,对大夏的数百年积弊,她接触得还不是很深。
陆晨这番话,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陆晨也不出声打扰,而是轻轻拿起毛笔,动笔在白纸上不断书写。
好一会,他才缓缓放下手。
“陛下请看。”
闻言,女帝顿时收起思绪,俯身看去,某个发育得有些过头的地方轻轻搭在陆晨的肩膀上。
一阵香风吹拂而过,一缕青丝在陆晨脸颊旁掠过,让他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很舒服。
却见陆晨在白纸上写道——
亲王每年的俸禄石,郡王3000石,镇国将军2000石,辅国将军1200石,奉国将军800石,镇国中尉600石,辅国中尉400石,奉国中尉200石。
前年岁中央税入折算银钱总计四千二百二十八万贯,供养宗室总支出,折算银钱总计一千一百五十二万贯。
隋州岁入折算银钱总计九万贯,供养隋王及其宗室一年支出三万五千贯。
......
看着上面的一条条数据,女帝的心逐渐沉了下来。
“三成以上的地方岁入用在了供养宗室上,而后一部分要留存府库以备不测,一部分要交给中央,这样一来,还有钱粮用于修桥铺路、防洪治水、造福百姓吗?”
“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民生凋敝,朝廷税收之事定会愈发艰难。”
“朝廷岁入逐渐减少,而供养宗亲的支出却在逐年增加,如此一来,国库岂能不亏空?”
陆晨放下笔,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逐渐泛起一丝冷意。
“微臣担任两州总督期间,除了协助萧尚书治水以外,通过梳理各地政务,查阅各种卷宗,也大致了解了一些地方上的情况和所谓的官场规则,知道府库出现问题时,那些代表了朝廷的所谓父母官的处置方式。”
“观落叶而知秋,陛下,您说,若是国库亏空,为了保住或者获取更高的权位时,那些人会如何做?”
看着陆晨那冷冽的眼眸,女帝不由心中一凛。
“如何?”
陆晨没有卖关子,直言道:“历来府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就如妖后掌权时那般,当朝廷上下挥霍无度之时,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则掠之于商。”
咔哒...
女帝龙袍下的小手猛地一紧。
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之前派玄极卫前往三省收集证据时,顺便调查到的民生状况。
玄极卫送回京城的留影符中的画面仿佛在眼前快速闪过,和陆晨那短短的一句话中,透出的惨状逐渐结合在一起。
如今大夏宗室,何止十万......
在这个基数上不断繁衍...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虽说百姓生活如此水深火热并非全是宗室之祸的原因,但也肯定是主要原因之一。
“虽然两州之地代表不了整个大夏,但微臣相信,大夏绝不会只有一个禹王和隋王。”
陆晨注视着面前的白纸,声音愈发沉重。
“禹州一行,让微臣意识到了一个极为残忍的事实。”
“宗室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所有重担全压在了百姓身上,他们承受着最艰苦的劳役,缴纳最繁重的税务,却还要被贪官污吏巧取豪夺,被宗亲欺压,被他们倾尽一切供养的人如同猪狗一般对待。”
“这是什么道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残忍的道理吗?”
说这话时,陆晨心底的杂念几乎彻底消散,脑海瞬间被禹州之行亲眼看到的人间惨剧所填满。
“百姓才是大夏的根本,也只有他们会将一切寄托于朝廷,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会心向朝廷,大夏繁荣昌盛之下,何来倾覆之危?又何必让遍布天下各地的宗室成为江山倾覆时的后手?”
“反之,这种极不合理的现状若是再不改变,大夏,亡国有日!”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整个紫宸殿都在不断回响。
如同一阵阵浑厚无比的钟声一般,不断震撼着女帝的心灵。
“陆卿...言之有理。”
好一会,女帝才深吸了一口气,和陆晨四目相对的瞬间,脸上快速流露出凝重之色。
“要是不解决这千年积弊,无论朕如何励精图治,开创出何等的盛世,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毫无意义。”
闻言,陆晨眼神顿时微微一松。
“陛下,如今大夏正处在一个关节的节点,要么革除旧弊,朝廷焕然一新,迈向前所未有的极盛之世,要么,在因循守旧中彻底沉沦,然后指望新一轮的治乱更迭。”
“朕明白了。”
女帝缓缓直起身,而后认真无比地对陆晨说道:
“陆卿,还请帮朕,挽回大夏这已然呈现出倾颓之势的江山。”
陆晨同时起身,朝女帝微微躬身,肃然道:“此乃微臣应有之义,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身受国恩,又蒙陛下信重,自当忠于王事,为大夏、为陛下肝脑涂地!”
女帝微微颔首,心中对陆晨的信重又强大了几分。
陆晨的忠心和品格自不必说。
现在又展现出如此才学。
这是真正的德才兼备啊!
如此忠勇无双,才学不俗的绝世贤臣,身为大夏帝王,她岂能不爱?
“陆卿,对于供养宗室的国策,以及你方才所说的各种弊端,你可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个,陆晨立马来了精神。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整理好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后,便开口说道:“回陛下,在下在禹州之时,意识到宗室供养之制和宗亲、士绅不纳税的制度对大夏的危害后,便一直苦思如何从根本上清除这些弊端,多日思索,倒是想到了一些解决之法。”
闻言,女帝却没有马上开口询问,而是微微皱眉,轻声说道:
“陆卿,此事定然涉及宗室、士绅等庞然大物的根本利益,极有可能招致他们的怨恨,是故万事当以小心为上,谨小慎微,先保全自己再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对于女帝的好意提醒,陆晨却摇了摇头。
“陛下所言,微臣不敢苟同,正所谓做大事不可惜身,若畏缩不前,最后定然什么事都做不成,此事关乎大夏国运,微臣若不抱着必死的觉悟,又如何拨开积聚在大夏上空的千年乌云,还百姓一个惶惶盛世?”
听到这话,感受着话中的决意,女帝顿时动容,看向陆晨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一丝异样的神采。
龙袍下的小手紧紧攥着,指甲陷进了肉中也浑然不觉。
此时的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此忠贞的无双国士,哪怕豁出一切,朕也要保住他!
片刻后,她的小手缓缓松开,眼中的决意一闪而过,面色也不再纠结。
“好吧,如此大事,非大智大勇不可为之,朕的确不该踌躇。”
她缓步朝不远处的龙椅走去。
“陆卿,把你的想法告诉朕吧,朕想知道你打算从哪个方面入手。”
“是,陛下。”
陆晨郑重地应了一声,而后缓缓坐下。
“宗室之害累积至今,其根源,在于太祖鸿武皇帝立国之时立下的祖制,凡后世子孙帝王,必须遵照他老人家制定的宗室待遇严格执行,按职爵发放定额俸禄。”
“当然,微臣并不打算让陛下取消这项国策,彻底废除祖制,而是想在数额上下功夫。”
闻言,女帝顿时眯了下眼睛。
“陆卿打算上书削减宗室待遇?”
“不。”
陆晨摇了摇头。
“单纯的削减俸禄太过直白,不仅会引来全天下所有宗室不满,甚至是激烈反抗,有损陛下圣名,微臣岂能做让陛下深陷不义之事?”
单纯得罪宗室肯定是不够的。
这些人又没有实权,虽然联合起来声势浩大,但却不一定能奈何得了被女帝死保的他。
得把另一波派人拖下水才行。
女帝不由更加好奇了。
“那陆卿你打算如何做?”
“不能让他们一下子失去全部希望,得给他们留个盼头。”
“具体如何做呢?”
陆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
“微臣打算,将原本定额发放俸禄的制度,改为,将宗室待遇和当地官府的税入和百姓民生情况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