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宝和寨内一片欢腾。
“请世子主刀分肉!”
胖胖的席知礼大声宣布后,身着蓝布道袍,腰扎锦带头戴翼善冠的朱媅媺迈着方步,施施然走上篝火旁的大木案子,接过席知礼手中短刀,按照指点的位置加力割上一刀,又划了两下,将解首刀交回给席知礼后,不顾血肉膻腥,上去一把抓起来,两手捧起过头,向供桌上的三个牌位致意,然后躬身上前恭恭敬敬将肉放入供桌上的大木盘。
她心里却在暗自后悔:割大了!
回身又将一小块分割的虎肉捧给在旁的元辰,围在四周的湾坝乡民一下欢呼起来。这才做完了姿态,贴身宫女红盏儿端着铜盆为她洗手。
四只老虎有大有小,合一起剥皮拆骨也一千多斤肉,在宝和寨避难的四乡百姓经年累月不见荤腥,这回多少都能分一口,因此欢呼雀跃,如同过年一般。
那上供的牌位是元辰主持供奉的:甲申殉国的崇祯皇帝、据传被俘后押解上北都京师遇害的弘光皇帝、确信去年九月于汀州殉难的隆武皇帝。
祭祀毕了分肉的时节,南离拿解首找到肝脏,“嚓”地割下一块,揪住回头要跑的席地阙,喝令他:
“吃下去!”
“生吃!?”席老四一咧嘴,却被南离揪住了走不脱。
“就这么吃!”
席地阙拗不过南离,只好忍着血腥生吃一块,南离又叮嘱他:
“还给你留了块整的,回家里弄熟都吃掉!日后出去打猎有肝脏都给你吃,不过每次你要先吃两口生的才行。”
“啊!?吃就吃,我滴个天爷……每一回都生吃的嗦……”
如今半饥半饱的日月,有吃就不错了,可席老四奇怪,这赵家哥哥平日从不理我哥俩,怎么非逼着我吃这老虎肝呢?
那边欧阳直听说是赵南离带人打了虎救了人之后,顾不得伤痛将养,也跟着出来看热闹,这时心下颇为佩服:这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年轻人不仅有见识,还够勇猛。
须知老虎也会看风色,专欺手无寸铁的困苦百姓,成千上万的大队军队是不敢招惹的。但这般四虎结队游走,害得周遭方圆百里人兽灭踪,几近成精为害,便是小股的军队、土匪也要避让三分,这年轻人是个狠角色,居然不动声色就带着十几名兄弟除了一害。
哪知看着不动声色的赵南离正为声色大振的朱媅媺头痛。
“哇,这虎肉怎么啷个难吃,还是那些厨子瓜的,手艺不成。那块肉切大咯,上贡的家什,意思一下好咯。那么远的远亲,跟我那死鬼王爷老爹都隔着好远……”
朱媅媺正暗自纠结诅咒呢,小宫女蓝罐儿跑来禀报:“主子,赵参将求见。”
朱媅媺大喇喇一抬手:“宣!”
“别宣了,我进来了!”南离话到人到,里外就隔着一扇破门板,没法不到。
朱媅媺撇撇嘴,很是不满:“好噻,进来就来嗦,阴恻恻地,好吓人!”
于是赵南离只好把功夫做足,拱手躬身行礼:“卑职参见世子。”
“免!哎小赵老子跟你说,那皮子要弄干净些,要不如今天热了生跳蚤、臭虫的嗦……”
南离不理她夹七夹八,劈头就问:
“你给那俩伙计封官啦?”
“啷个?”
“慕天蚕、席地阙,那哥俩。”
“哦,那俩龟儿……那俩兄弟寻我来,要封赏,说他们为我们引路立了功,一直不得封赏。我说那要啥子封赏?那个矮子就说要做学道,我就封噻。”
媅媺说着还把两手一摊,大大咧咧无所谓:“又不费什么事滴嗦。”
南离一咧嘴:“我说小姑奶奶,早与你说,平日不要太张扬,免得被看科了好不好?”
朱媅媺颇不以为然:“我不张扬的噻,他们要,我就封噻,这叫顺应人心。再说咯,三五个月的,都没人看得出来,有什么大不了滴?”
“封官得有敕命,得有印鉴……”南离跟她还挺认真。
“我令他们自己去铸印,刻印,哪怕刻个萝卜滴,管他什么嗦,铜滴就很好用,铁的也能对付。”朱媅媺可不以为然。
南离只能无奈地叹声:
“你这胆子,可比我想的大……”
“哎,小赵,你也去铸一个噻……”
把南离气乐了,反问她:
“你任命我不给我颁一个?”
朱媅媺又是两手一摊翻个白眼:
“我不会刻噻,若会,早刻一个萝卜滴与你。”
“竟弄没用的,那我问你件事……”可张着嘴南离却说不出来了,他被朱媅媺这一通胡搅,都忘了正事要说啥。
“说噻。”看着有些愣神的赵南离,朱媅媺把小脑袋探前一点小心地提醒。
南离使劲晃晃头,终于想起正题:
“我不想总窝在这个小小山寨躲避,要出去占城招兵,须得宝和寨周围的四乡乡亲响应。”
“那就响应噻。”
“什么响应,你发个檄令号召,令元老爷子与席伯出面,会事半功倍。”
“莫得问题,不过我为你办了,你要拥戴我。”这么一说朱媅媺乘机又提出拥戴这个词来。
“我这还不拥戴?每日里三揖五请地把你当主子供奉,还要怎么拥戴?”
“容我想想,予……我想想的哦,予……”
“别吁了,驴啊马的早站住了。你想吧,下官告退。”南离话未毕气趸趸一抱拳,转身就走。
“哎,那个小赵,你令那厨子再做肉时,多放些盐巴、花椒、桂皮……”
“主子,赵参将走了。”蓝罐儿小心地上来提醒。
“哼!说走你就走,男人不如狗!还是无良滴野狗!呸——”男装少女朱媅媺冲着离去的南离背影跺脚骂了一句。
月色下篝火熊熊,望着寨中空场上难得地喧闹起来的人群,南离却在远处紧拧着眉头抱着双臂,半晌无言。
他心中今日没得半点开怀,只因欧阳直带来的这些消息触动了他。
自元老爷子与他临江倾谈之后,他的心中不免波澜暗起,但周遭清兵势大,一时间也只能暗暗忍耐,如今得了外界消息,他觉得是时候了。
西营退出四川,清军兵力不足,明军四面反扑,又互不统属,旧明的生产体系、社会体系在西营、明军、摇黄、清军的反复颠仆蹂躏下被彻底打破,眼前可谓正是一个起事的时机。
所谓俗话说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在这儿恐怕行不通。人都跑光光了不说,真拉起一支人马,上哪儿弄粮去?连老虎都把周边吃光了。真能弄到粮,那些清兵也不会打退往川北的谱儿。
朱媅媺一个女娃儿,尚且心胸不小……真的不小,她这些日子怎么遮掩的?吗的……我想哪儿去了?
在赵南离看来,她那里到处封官许愿、张扬其事的都是胡扯,归根到底手里得有人、有兵,而且得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兵,否则就算有了地盘都保不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本门祖师爷的教导!
可是兵从哪儿来?眼前能依靠的就这么三乡五里的百姓,即便召集起来,就那天残地缺哥俩的水准,能打得了谁?
不行,急不得,得招兵、练兵!否则我带着这么三五十个兄弟,到那荒凉地域,虎豹成群的,不等打仗还不都被叼了去,自己都保不住,还打个屁的城池。
眼前宝和寨的团练乡兵,还有壮丁,元老爷子好说,只是天残地缺哥俩……仨月下来,这哥俩对南离一直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招惹,但也不合作,为了席地阙的雀蒙眼,令他借机补充营养都得逼着按着的。
这么一咂摸,你别说,这“世子”也不是屁用没有,也好,明日寻机再与她好好商议一番,令她懂事些,不要不该使劲时,没头没脑地瞎使劲,使劲也该使到关节上去。
令赵南离不曾想到的是,他这边在苦苦思索,其实别人也没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