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六本木灯火璀璨,将不远处红白相间的东京塔衬托得比白天更加迷人。不过,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中,却也有宛若与世隔绝的僻静悠长之地。
青山公园之东,一条与国立新美术馆近在咫尺的小巷里,某个安静的住宅区内,有间门面不大的餐厅,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可以看到门前左侧是翠绿的草栅栏,右侧几级台阶的尽头是一扇木质日式拉门,门旁墙上镶嵌着竖排的“龙吟”两个汉字和下方略小一点的“RyuGin”花体拉丁字母。屋檐下,一盏太阳旗灯笼在卯月的晚风中轻轻摇曳。
进门后,沿着一条石头铺成的小路走到尽头就是玄关了,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块竖匾,上书“龙吟云起”四个汉字,其下是三列小一点的汉字——“平成十五年癸未”、“春待月吉日”、“征治书”。
从玄关转入就可以看到大约只有七八张桌子的餐厅内部,装修采用黑色基调的日式风格,点缀着龙纹图案,又配以暗雅的灯光。整个空间内并不明亮,只有铺着黑色桌布、西阵织桌旗的餐桌上才有一束垂直照射的柔和暖光投下,海棠色的实木椅子和过道都隐藏在黑暗中,在大空间中切出感官上的小空间,保护着客人的隐私。
今天的龙吟餐厅里,和往常一样坐满了衣着得体的上级国民,比如在一张双人餐桌边,一对年轻男女正对坐着用餐。
这两人穿得都很正式——女的身上是剪裁合体的白色无领长袖外套和同色半身裙,露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满满的大都市“白骨精”范儿。男的衣着内敛一些,穿着上班族最常见的黑色西服套装,但从色泽、剪裁、合身程度来看就能感觉不是p.S.FA、青山洋服这类基础款只要两三万円的大路货。
乍一看,他们很像一对白领情侣,今晚来这家着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开始美好的夜生活,但如果多关注一会儿就会发现多半不是。毕竟,很少有情侣会在进餐间隙的闲聊中,女方言笑晏晏,心情很好的样子,男方却是很少主动开口,回应也是言简意赅,偶尔还有走神的情况发生。
到最后,一个动作更是能说明这点——在用餐即将结束,这家餐厅着名的分子料理甜点龙吟草莓送上来后,女方一等服务生走开,就很不淑女地拿起长柄勺子将之敲破,触底后发出的清脆声音和糖霜洒满盘子的惨烈,吓了对面的男性一跳,将他的注意力揪回来。
“和你说十句话,三句在走神,三句‘嗯、嗯、嗯’,剩下的才正常,像只忧郁的台湾乌龟一样。”桑子真帆低声抱怨,“林,你今天到底是来谢我的,还是来气我的?总不会因为Girls Award的事还怀恨在心吧?”
“不是,不是,是月底我们岸田大臣要连续出访中国、泰国、缅甸、老挝、越南,谈很多事,我们课要给大臣准备文化交流方面的资料和会谈要点,具体事情都是我在做,最近很忙,感觉有点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自觉放松了一些。”林真秀听到当年和对方说的汉语笑话后,赶紧给出个笑脸,接着环视了周边一眼,收回视线后,庆幸靠得最近的食客应该都是日本人,瞟过来一眼后装没看见,不至于让自己尴尬。
“真的?”NhK的女主播狐疑地问。自从发觉自家同期可能在男女之间的事上变坏后,她总觉得对方和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选择性陈述。
“当然。”林真秀毫不犹豫地答道,将半真半假的谎言说得好似全然是真的一样——他最近确实忙工作,感觉有点累也真的,但走神的原因不是身体累,而是总在纠结前几天遇到的那个难题,以及时不时被道德谴责而长时间持续内疚的心累。
等桑子真帆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后,这个男人为了转移话题,恰好对方又提到了Girls Award,就先在哄了下对方“前几天的事我真没生气”后,提出了一个要求,“但有件事能拜托一下吗?”
“什么事?”
“能不能别再管我和广野之间的事了?我和她应该没什么可能的。”
NhK的女主播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好一会儿后,答非所问一样道:“广野回来已经两年多了,但在去年你来放送中心找我之前,我一次都没和你提过她。那为什么我现在又经常和你提到她,还时不时替你们两个互相传话呢?”不等自家同期回应,接着道:“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变得堕落。”
“堕落?”林真秀虽然不解地反问,但隐约还是猜到了话中的含义。
“你和卫藤桑之间现在是什么情况?”桑子真帆反问,又没等回应就接着道,“如果和她玩玩,把她当プチ爱人,那和在学校时相比,我觉得你在人品上堕落了。如果真和她在交往,一个职业官僚居然找一名偶像,我觉得你的智商堕落了。”
“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和卫藤桑是普通朋友关系吧?那我就不说你堕落了,反而要恭喜你终于成熟了,是个合格的官僚了,还会劝你去竞选议员,从政呢。”她最后嘲讽道。
任谁被这样说,都会不高兴,林真秀也是如此,压制着怒气道:“我说过,我和卫藤没有在交往,也没想过只是和她玩玩,只能说还是在小心接触的阶段,考虑对方是否合适的时候。”
“而且这也是我个人的私事。”这个男人最后冷冷地道,用警告掩盖心情的抑郁——家里人貌似尊重个人选择,但实际不怎么认的态度,他能感觉得到。外务省的前辈会怎么看待职业官僚娶偶像,从这次《周刊新潮》的事情中就能察觉一二。大学同期现在都不在乎越线,直接表示反对,这让他觉得自己貌似举目皆敌,也就下意识用强硬的表态来压制心中生出的一丝“难道真是我错了”的疑虑。
“对,这是你的私事,别人不该多嘴。”桑子真帆承认自家同期说得没错,但也说出了她自己的理由,“可你不总是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吗?那你觉得,所有个人私事都能脱离社会关系,任凭自己决定吗?”
忠言逆耳,林真秀越发不悦,开始强硬反击,“真帆前辈是想反对吗?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们东外大2010年毕业生中的看板男,提到我们这一期就绕不过你,我不能坐视你成为社会的笑柄,连累大家。”NhK的女主播理直气壮地道。
这话说得好像职业官就僚高人一等一样,林真秀很是反感,但知道社会风气就是如此,只好给自己扯起虎皮做大旗,“这话说的,‘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务使人心不倦’,如今四民平等,和偶像结婚怎么会成为笑柄?”
结果,迎来自家同期的嘲笑。
“你哄国民习惯了,哄得自己都信了?真的平等?那最好的国立单科大学毕业和通信制高中毕业,学历上平等吗?身为上级国民的职业官僚和艺能圈最底层的偶像,地位上平等吗?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不会成笑柄?”
他心一动,辩解道:“偶像也有上大学的,不是有东大偶像吗?庆大、早大的更多,单科第一的大学也不少,东艺大、东音大都有。偶像总不会做一辈子,毕业后可以当俳优,可以演音乐剧,都有广阔前途。三原顺子桑是偶像出身吧?今年都当上参议院厚生劳动委员长了。SpEEd的今井绘理子桑前两个月宣布竞选参议员,说不准也能当选。”最后语重心长地道:“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发展中的问题,不能认定别人一辈子只能当米饭仙人、寿司仙人、偶像仙人。”
桑子真帆笑了笑,话里有话地问:“你的意思是,现在只是玩玩,以后就算和偶像结婚,也会找一个A级大学毕业,未来当俳优或演音乐剧的偶像?”
难道她又听到了什么风声?林真秀心里一惊,既不敢否认,也不能承认,只能含糊其辞:“世事无常,谁能预料。”
“不能预料?是不想预料吧?”NhK的女主播悠然道。
“什么意思?”他不解地问,而在紧随而来的一连串问答中,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你知道自己迟早要出外当大使的吧?”
“是。”
“按照你在入省同期中的资历,如果晋升不到事务次官,就有可能被安排去当一任驻中国或美国的大使,在退职前得到次官待遇,我说的没错吧?”
“差不多是吧。”
“你不能否认,大使夫人很多时候也会跟着大使参与驻在国的外事活动,有时也会单独参加甚至独立主持外事活动,不像其他职业官僚的妻子那样是非公众人物对吧?”
“我不否认,可那又怎么了?”
“那你就没有想过,大使夫人在外事活动中被人认出来是元偶像,可能引起媒体讨论会给日本外交带来什么影响吗?”
原本流畅的一问一答至此戛然而止。
“就算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一会儿后,他故作不以为然地道。
“如果只是这种讨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最多也就是电视台邀请嘉宾讨论时,教授、政论家之外,可能多一两个艺能界人士,让全日本的电视观众更详细了解大使夫人的情况;背景说不定出现一张比基尼写真,多角度欣赏下大使夫人的风采罢了。”桑子真帆嘲讽地说。
林真秀还没来得及生气,就紧接着听到另外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可能,“但你敢赌《周刊新潮》、《周刊文春》这些就想着爆料的ゴシップ杂志会老老实实只讨论这类话题,而不去找大使夫人的前任男友采访,说不定还是当年的杰尼斯男偶像,爆出一些他们交往时的隐私,甚至是限制级话题的内容吗?”以及最后的刻薄话,“总不能指望艺能圈中的人还能把初恋留给你吧。”
这个男人的气势一下子被压住了,喉结动了几下,却无法像之前那样说出否认的话来。
“看,你也知道存在这种可能,”NhK的女主播放缓语气,继续劝说,“届时丢脸的可不止你一个人,所有同期,甚至整个东外大的毕业生都要跟着丢脸,你能承担得起这种后果吗?”
他不敢说“能”,也不愿说“不能”,最后只能嘴硬,“不公开就是了。而且,我当大使怎么说都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那时谁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不公开就行了?那总务省的樱井事务次官为什么一被媒体提就被叫做樱井翔的父亲?当驻美大使也许还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但当驻华大使的话,就日本和中国的关系,你以为会没人盯着你,试图让你这个纯血中国学院派在任上名声扫地,最后一事无成?”桑子真帆最后似笑非笑地道,“好吧,就算你能藏着她,不带着出席公开活动,甚至不带去bJ,但你想过没有,他们只要雇上几个当地人,在你赴任那天出机场时,拉起‘欢迎林大使赴任,你的夫人手真绵软’横幅,就可能让你没几天后接到调令,灰溜溜回国?”
林真秀听得汗毛竖起,一瞬间,应激般回忆起2012年9月中下旬那段时间里,笼罩在外务省中国学院派头上的压抑气氛。
当时,日中两国正在协商《日中货币互换协议》第二年的续签,日中韩自贸区刚完成第二次磋商会议,做好了启动谈判的准备工作,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忽然在华盛顿发表演讲,抛出尖阁诸岛“购岛论”,野田佳彦内阁随后被迫做出“国有化”决定,日中关系由此急转直下,各层次、各领域来往趋于中断。
为缓和两国在尖阁诸岛问题上的激烈矛盾,保证政冷经热的底线不被突破,日本政府决定任命擅长经济外交、在华拥有广泛人脉,对中国事务娴熟的时任外务审议官(经济担当)西宫伸一为新任驻华大使。可9月11日内阁会议才通过任命,13日西宫伸一就在自宅附近倒地昏迷,16日在医院去世。而再早几天的9月10日,和西宫伸一共同推动《中日货币互换协议》续签工作的内阁府特命担当大臣(金融)松下忠洋也突然悬梁自尽于独居的住所。
一想到当年外务省排名第三的公务员、职业官僚群体中最顶尖的成员也会发生那种充满阴谋论的意外,又想到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居然也在那场风波中被杀鸡儆猴,赶出中国蒙古第二课,他真不觉得刚才听到的是无稽之谈,表情也变得凝重。
桑子真帆看在眼里,心头一喜,伸出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放缓语气道:“当然了,如果你想以后从政,觉得娶个偶像妻子可以显得自己亲民,还能借助知名度扩大宣传,倒是情有可原,但也不能随便娶一个。像地元偶像出身的人,很早就接触艺能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留下过黑历史,一旦被爆出来,肯定会被竞争对手大肆宣传。即便是那些很早就当偶像,又有恋爱禁止约束,没出现过丑闻的,也要挑个对你有帮助的才好。比如你想竞选国会议员,回宫城竞选最好,找个同样出身宫城的才能利用好你的地元优势和她的知名度,成为第二个玉木雄一郎桑。”
林真秀正下意识在想一下自己知道的偶像中哪个是宫城县出身,又听到NhK的女主播说:“但一起步就竞选国会议员还是有点冒进,不如从地方公共团体议员开始比较稳妥。如果这样,宫城、仙台的舞台就太小了,还是竞选东京都的议员比较好。可东京有那么多偶像,知名度再高也帮不了多少,反而是广野的父亲不仅手头有好几本大热的周刊,还有出版界的同窓生相助,能为你造势,我虽然能力不足,但也愿意出一把力。”
这个男人才发散出去的思维立刻被吓得缩回来,在投过来的温柔眼神中,行若无事地缓缓抽回手,不动声色地道:“真帆前辈什么时候这么懂政治了?总不会把我的事情和平川说了,从他那里学到了这些说法吧?”
林真秀不信一个把自己的技能点大部分加到钓男人本事上的女性能说出那些只有深谙日本政治才说得出的话,就算因为长期主持新闻节目,能意识到元偶像成为驻大国的大使夫人会带来特别的外交影响,但也绝无可能在转到从政话题时,从713名两院议员中找到如玉木雄一郎这样恰如其分的例子——如果他真打算从政,这位同样出身农民家庭,没有显赫背景,从政前也是职业官僚的现任民主党副干事长、政策调查会副会长,第45、46、47届众议院议员的竞选经历简直可以给他当范本用。
像什么积累政治资源,在课长级职位任职到期后辞职从政,什么回老家参加竞选,以减少身为政治新人面临的困难,并利用自己农民家庭出身吸引同为典型农村选区中的农民选票,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想尽快踏入国会的方式都能抄作业——玉木雄一郎老家赞岐市所在的香川第二选区是元首相大平正芳及其女婿兼后继者森田一的地盘,他能在第二次参选就成功全仗大平正芳的女儿、森田一的妻子森田芳子出面摇旗呐喊,之后又安排自己的女儿渡边满子担任他的公设秘书,辅助他在国会站稳脚跟。对林真秀而言,只要本人愿意,高濑正义就能扮演森田芳子的角色,高濑早百合也可以成为第二个渡边满子。
正是这样恰如其分,让他不能不想起两人的大学同期——平川大地,只有这个同期才兼具了解日本政治现状——在校期间就热衷参加相关活动;与林真秀、桑子真帆都是熟人——日本人学习政治必然要熟读中国古代史,因此,常来找当时身为中国语专业首席的他请教中国方面的问题,也就与时不时陪广野早苗来找他的桑子真帆变得熟稔。只要NhK女主播没蠢到与完全不相干的人提及他的隐私,询问政治相关问题肯定找这个大学同期最安全。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平川大地专攻阿拉伯语,在去庆应义塾大学研究生院法学研究科政治学专业学习一年但中途退学后,进入一家日本危机管理咨询企业工作,天天分析中东、北非的政治形势,有一定可能因工作而对虽然出身财务省,却在1997年至2000年间被交流到外务省中近东非洲局中近东第一课工作过的玉木雄一郎有所了解。
那么,对林真秀而言,剩下知道的就是桑子真帆为什么会去找那个同期说自己的事了。不过,还没等他开始思考,答案就被揭晓。
“你那么聪明干嘛?总不会没事尽琢磨我了?”NhK的女主播半开玩笑地说,但在林真秀平静的表情中,还是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怎么可能向平川说你的私事?是前些天和报道局的人聊天时,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和你的情况有点相似,就问了下平川可能会有什么结局,随口又问如果是你,结果有没有不同。”
“什么有趣的故事?”他稍微放心了点,指名道姓那就很容易查证真伪,刚才听到的应该不是假话。
“听说内阁府大臣官房审议官兼内阁官房‘一亿总活跃推进’室次长新原浩朗桑去年在‘一亿总活跃国民会议’上认识了菊池桃子桑,今年开始追求了。”
“菊池桃子桑是谁?”林真秀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心中不知为何生出点小期待。
“一个昭和时代的偶像歌手。”
“昭和时代……”他微一沉吟,猛地反应过来重点在哪里了,“偶像歌手?”
内阁府大臣官房审议官可是职业官僚才可能出任的职位啊,林真秀一瞬间感到肾上腺素飙升,拿出手机开始上网查资料,把自家同期给暂时放置play了。
还好,NhK的女主播表现得很大和抚子,安安静静地等待,一直到他看完资料,喃喃自语道,“这是要出现职业官僚娶偶像的先例了?”才很不大和抚子地泼过去一盆冷水。
“我也这样问过平川,平川说菊池桑当偶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严格来说,现在的身份是半个艺人、半个社会活动家。如果菊池桑和新原审议官是在‘一亿总活跃国民会议’上认识的,一个是参加会议的民间议员,一个是会议事务的管理官,身份很匹配。再说,这两个人,男的57岁,女的48岁,年龄都那么大了,女方还是离异带着两个孩子,属于弱势群体成员,舆论对此会很宽容,你不能拿来类比自己。”
她最后诚恳地道:“林,你年纪也不小了,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大家都会为你高兴。所以,我才会听说这个消息后去问平川,想的就是如果能有先例,那就皆大欢喜,太平无事,可没想到平川会那样说,反而更让人担心了。”
林真秀下意识看向还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那几个头衔——户板女子短期大学客座教授、Npo法人网络职业权利推进(キャリア権推进ネットワーク)理事,以及对现役偶像而言高不可攀的学历——难关私立大学群mARch之一的法政大学政策学硕士学位,只能心里长叹,沉默不语了——和他存在暧昧关系的乃木坂46成员中,也就生田绘梨花未来或许有机会达到类似高度,前提还必须是保住东音大的学历,至于其他那些学习笨蛋真就一点可能都没了。
他的沉默不语意味着桑子真帆说那些话的目的已经达到——告诉对方,不赞同的不止有自己,还有其他大学同期,不赞同的理由也不只是因为广野早苗夹在其中,而是为了所有人好,NhK的女主播也就见好就收,这趟米其林三星餐厅晚餐之旅没多久后就宣告结束。
在主厨山本征治例行相送出门后,他们从灯光昏暗的小巷向着远处尽头明亮璀璨的外苑东通走去。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直到了路口,一个要左转,去乃木坂站坐千代田线回赤坂宿舍休息;一个要右转,去六本木新城进行另一场夜生活,才开口互道“回头见”。
然而,就在林真秀准备转身离去时,桑子真帆忽然叫住他,认真地说:“林,不管以后你做什么决定,现在都对她们都好点吧,有什么心愿也帮她们一把。当她们以后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想到的会是你对她们的好,而没有悔恨和埋怨,也免得给你今后的工作带来麻烦。”
他先是愣了下,也不想再分辩是“她”还是“她们”,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向着乃木坂站方向走去。
东京的四月天,晚风清凉而柔软,虽然身处喧嚣的都市中,光污染使得抬头看不到满天繁星,可无处不在的灯光、霓虹洒下的光芒却比星芒还闪亮。
夜色笼罩下的外苑东通人行道上,一对对向着六本木新城方向走去的男女与林真秀擦肩而过,无论是在窃窃私语还是在打打闹闹,看起来都充满着活力,与因心事重重而目不斜视向前走着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大海看似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是波涛汹涌,他此刻的表面和内心就是如此。
NhK女主播临走时说的话在这个疑心病很重的公务员看来不无想给自己灌输“你们不会有未来的”嫌疑,可有一个事实他无法否认——现代婚姻是一夫一妻制,无论自己选择哪一个,其他人都会成为这场爱情战争中的失败者,带着心理创伤黯然离去。
可不管是宛若白月光的堀未央奈,还是最初观感不好,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断改观,最终彼此吸引的白石麻衣,亦或是开始应该出于利益,但如今肯定已全身心投入的卫藤美彩,以及在修罗场中,猛烈叩击林真秀的心房,想要冲进来,如飞蛾扑火般毫不犹豫的生田绘梨花,他都舍不得因为自己的决定而伤害到其中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在拒绝久保万里子的告白,看着对方那一刻万念俱灰的模样,自己也心痛如绞之后。
真帆前辈说的没错,未来终究是要辜负她们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弥补一二,不至于回忆起来连个安慰都没有吧?这个男人最后怅然地想。
咔哒、咔哒、咔哒……
在车轮与轨道缝隙之间撞击的声音中,林真秀开始想那几个姑娘有什么心愿。
“卫藤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心愿,一定要说有,大概只有嫁个理想的男人了。白石的心愿多半是让乃木坂46像AKb48一样伟大,但这实在做不到,而且有了那份百亿円大制作的女主役邀请后,她就有成为大物女优的机会,也能交代得过去。生田的话,既然她喜欢的是音乐剧,找机会拜托松冈总监介绍几个东宝演剧部的关键人物,替她拓宽这条路,也算尽到心了吧?”
一个个想过来后,这个男人再不情愿,最后还是得面对堀未央奈前几天已实际提出来的心愿了——其他人或许还可以慢慢考虑,那个心愿不能再拖延了。
“堀看来是想当上第15单的center,成为次世代的核心,好有机会拉二期生一把。可她一旦成为次世代核心,几年内肯定不能毕业,我帮她又等于亲手扼杀了我和她的未来?那她以后想起,又怎么会感到我的好,只悔恨纠结,说不定还会更恨我吧,除非我一直在等她,等到她毕业,最后和她结婚,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不是等一两年的事啊?”想到在这个心愿中,自己会陷入伊壁鸠鲁悖论,林真秀只能苦笑和发愁。
然而,一想起桑子真帆说的大使夫人是元偶像可能带来的风波,他又没了信心,“就算最后是和堀结婚,大使夫人确实不可能不抛头露面,想藏都藏不住。像西宫前辈的夫人在西宫前辈担任驻纽约总领事时,不仅陪同出席过洋基俱乐部为松井秀喜桑举行的表彰仪式,还单独主持过茶会、朗读会等文化活动。”
顺着想下去后,他蓦然想到一件事,嘴角不觉微翘,“西宫夫人现在已经是东宫女官长了,前任女官长木幡清子桑是驻叙利亚大使木幡昭七的夫人。看样子,从古川清大使开始,五任中有四任出自外务省的东宫大夫是打算帮太子妃对抗那些前华族出身的东宫女官,坚决要形成从外务省高级干部的夫人中挑选东宫女官长的惯例了?否则也不会出现西宫夫人接任之前,东宫女官长空缺四年半的事了。我以后肯定会当上局长、大使,我的妻子也就有了相应资格。那岂不是在元偶像大使夫人后,还有那么一点可能出现一个元偶像的东宫女官长?要是随着太子继位,最后成为皇后的女官长,那可就太有趣了。”
好吧,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其实和零没什么不同,林真秀也就是苦中作乐一下,而且也不想和不可能看到这种事发生——东宫女官长“为了不分昼夜一心侍奉妃殿下,不给私生活造成负担,至今为止选择单身女性”,不婉转地说就是在那些丈夫身份比较高的未亡人中挑选。他的妻子要是当上东宫女官长,意味着他多半已经告别人世。
笑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到刚才面临的难题上,这个男人越想心情越是矛盾,“其他人的心愿只是猜测,堀的请求却已经明摆着提出,就算不考虑以后的事,真袖手旁观好吗?这样的话,堀也太可怜了。只是,帮了堀,生田就很难有机会了,岂不是帮一个,害一个?”
终究,林真秀在想到当2016年的第一天,当看到久保万里子万念俱灰时,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要补偿一下,以稍解愧疚的心情,还是下定决心,帮助堀未央奈实现愿望,而且也给自己找到了立足点。
“其实,这个悖论不是不能化解,只要在堀当上次世代ace的同时,运营答应愿意随时放她毕业就可以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今野桑既然愿意为了m-net亚洲音乐大奖卖生田一次,那再卖次世代ace一次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想通之后,他不再犹豫,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混了进去——感情是不能试探的,但在做错决定后果会很严重,而且对方也不太可能知道被试探的情况下,那试也就试了,反正还有候补的等着。
“如果堀能在不知道自己即便当了次世代ace也可以随时毕业的情况下,愿意抗下强行隐退的压力,那这份感情里,我还要担心什么,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至于生田,机会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而且,她如果真想和我在一起,就应该不会去争了吧?如果争,那说明没打算这两年隐退,也就不需要再考虑她了。”
有了解决的思路后,找到落实的方法就不难了。而且,他在谋划时还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仅能达到一箭双雕的目标,同时把红白歌会的复仇计再向前推进一步,无非是苦一苦那只鸽子,大不了骂名自己来担罢了。
“西野桑,你这次可真的要去吃苦了。”秉持着“公务员报仇,细水长流”原则的他在家中做完方案后笑了笑,站起身,推窗看向外面。
月光如水,星光似芒,东京的夜景无比璀璨。
他闭上眼,感受着春风轻轻吹拂脸上,忽得想起一首中国着名的现代诗。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那么,谁最终会成为我的人间四月天呢?
自家同期前几天的警告浮上心头,让他在不知道答案之余,也不敢去想答案,怅然地合上窗,关掉灯,将自己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