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柴九摇头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最险要之地,恰是最要害之处,最麻痹之所。昔年邓艾险走阴平灭蜀,乃兵家必知之战例。可惜总有人轻疏大意,以为天险无碍,被人所趁。”
三国争雄,蜀有川中地势之利。若不是邓艾铤而走险,于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硬生生辟道七百里,奇袭绵竹,蜀未必会败。此战自不可能之地而得胜,历来是兵家战事之经典。
但据说邓艾途中,有一处险地,名曰“摩天岭”,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邓艾翻越此处,见有废弃的戍守哨所。一问之下,才知武侯诸葛亮一直在此设军,他亡故后才被废弃。也是惊得一身冷汗,对诸葛亮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李云政道:“而且饿虎岭过后,离信阳城不过三十余里。”
郭汾阳点头道:“不错,此后用兵,方显那金将果然不俗。”
信阳一地,宋军确有三万,淮河之前聚集了两万人,另有一万,却是在信阳城内外驻防。但此际淮河上两万宋军已拉成一字长蛇,且分作四段。
《尉缭子·踵军令》曰:“兵有什伍,有分有合,豫为之职,守要塞关梁而分居之。战合表起,即皆会也。”说的是,军队有什伍编制,有分散有集中,各司其职,战时按军令分布会合。
两万人的大军出击,自然不能挤成一团。也分兴军、分卒、踵军、大军。各部前后左右呼应,承担不同任务。
宋军主将夏衍德,年纪已过六旬,大腹便便,别说骑马,如今连老婆都骑不上去。行军之时,只得备一软榻抬着。
但他也并非完全草包一个,多年军旅,行军布阵还是拿的出手。分兵三路,主力一万人渡口集结,预备与金军会战,西翼两千,东翼五千,防止金军两翼突进。
东西两翼与中军各相隔三里,这是为了给中军留下足够的回转余地,同时看护两翼,不教金军铺开切入。
早间得到消息,有少量金兵预备在饿虎岭渡河,已经搭起浮桥。西侧有守军三千人,但主将已迫不及待遣人求救。
夏衍德自不会救,敌人大军就在面前,饿虎岭必是一路偏师。那边三千人,又有地势之利,根本不需救援。
但随后河上金军渡船忽然转向,夏衍德才明白上当。金兵兵行险招,竟要在饿虎岭一地强渡。
夏衍德立刻派西翼两千人火速前去支援。他甚至暗喜,饿虎岭易守难攻之地,而且地域局促,无法铺开列阵。金兵最为倚仗的骑兵没了用处,三五千人守住要害之处,金兵就会被困死河滩之上。自己中军紧随其后,东翼五千人却是不动,防备敌军两面齐攻。
带兵还未走出十里,前面传来消息,饿虎岭守将罗文竟是不战而逃,将要害之地拱手相让。
这一下夏衍德几乎气的吐血,但随后一想,又没了脾气。自己派去支援的西翼两千人行动太慢,远远落后于金人河上行舟。西侧三千守卒要面对金兵大军的轮番攻击,以自己对这帮人的了解,决计抵不住半个时辰。西侧守将选择保存实力虽是大错特错,却不意外。
宋军历来就是逃跑专家,这等稳输不赢的遭遇战,能不打坚决不打。便是他亲自指挥,怕也没勇气玉碎当场。
只能哀叹,我若有毕再遇这样的猛将在手,莫说三千人,给他一千人,也能将金人赶下河去。
西侧守将罗文乃是刚刚病故的招抚副使罗朝闻的侄儿,自己顶头上司这也算为国捐躯。人死树不倒,情义尚在,自己也不好对他侄儿怎样。
当即下令,西线三千人与增援两千人合兵一处,退至坝上,防御敌军夺取河渡。
但随即的消息却是叫夏衍德又惊又喜。金兵登岸之后,未曾沿河东上,反是朝南,直奔信阳而去。
敌军攻打信阳,他其实是求之不得。《孙子兵法》说的清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攻打城池,乃是最不得已的手段,往往消耗惨重,也不能得胜。而且宋军虽然野战不行,但守城却是拿手好戏。有诸般器械物资之助,便是如虎添翼。
宋金交战多年,彼此也是知根知底。宋军不怕金兵攻城,但畏惧与金兵野战。据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说过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金人凶悍可见一斑。正面大军交锋,宋军对金兵少有胜绩。
若不是朝廷有令,不能叫金兵入境,扰乱民心,夏衍德岂肯列阵河上,与敌人正面相抗。他宁愿三万兵都缩回城内,等金人来攻。
实际宋军早已存了坚壁清野的心思,连信阳城附近的树木都砍伐去不少,不教敌人用来攻城。
敌人若敢不自量力,一万五千人就敢攻城。他留一万人守城,二万人在城外策应,必能大胜。若是配合得当,全歼敌军也未可知。
夏衍德当即下令,西侧五千人转道向南,做出追击之势,但只许追,不许追上。自己带领中军一万,也做足架势,直指信阳。至于东翼五千兵马,仍是按兵不动,留在坝上。
对岸金军旌旗招展,队列不住往返,看似还有不少兵力,但夏衍德知道,这些全是假的。对岸金兵不过一万五千多人,眼下大部尽皆过河,对岸最多数百人。
但他用兵谨慎,即使猜到也不愿撤去坝上军力。敌将用兵爱用险招,不排除又杀个回马枪。
郭汾阳等人当时就看出夏衍德意图,云锦书道:“那夏衍德也不是一味草包,他表面如此调兵遣将。实际却是暗暗下令,各部缓缓而行,切莫急着追上敌军。”
萧平安奇道:“这是为何?”
李云政抢先道:“他怕的是金人回来抢夺河东渡口,扎下营盘,再图深入。如今金人长驱直入,却是一招笨棋。”
“所谓,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这道理夏衍德自然也懂。
宋军原在河东,距离信阳六十里,路程上已是吃了大亏。更是连夜行军,多的已经走了三十余里,少的也走了二十多里。如此疲惫之师再奋起直追,不消金人动手,自己就能累倒一半。
敌军出其不意,自最困难之处强渡,确实出他意料。眼下先机已失,阻敌于岸的策略已经失败,更不能轻忽大意。
因此他如此调遣,全是虚张声势,不过是为了日后朝廷追问,有个托词。我追了,只是没追上。
夏衍德其实怕的是金军回头,先占据渡口,是以留五千人在坝上,怎么也不肯撤走。金军孤军深入,又是轻装,最多携带三日之粮,根本不需与他们正面冲突。若无补给,三日之后,其必自乱阵脚。
“人负米六斗,卒自携五日干粮,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八日,若计复回,只可进九日。二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六日。”信阳至渡口最近不过三十里,东岸也只六十里,最多两日之功。但供养一万五千人大军,遣发劳役也要过万。
饿虎岭能渡官兵,却难大量运来粮草辎重。自己只要守住东岸渡口,便掐断了金军的补给,令其变作孤军。
所以夏衍德一见金军不回渡口而战,反是直奔信阳,那是心花怒放。打定主意,装装样子,故意追不上,叫金军去信阳围城。至于城中和一路百姓损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梁辅臣迟疑道:“金人想是太过托大,自以为能摧枯拉朽,一举攻克信阳,因粮于敌。”因粮于敌便是从敌军的领土上获取粮食,不但减少了后勤补给的负重,令行军更为迅捷,同时削弱了敌军的实力,反叫敌军缺少粮草。《孙子?作战》篇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张易之摇头道:“不会,夏将军既已坚壁清野,岂会在外面留下粮仓。除非他有办法以雷霆之势攻克信阳,还不能叫守军烧毁存粮。”
慕小倩插口道:“若无蝗灾,他这战法倒可能成功。”
众人都是点头,若不是蝗虫刚刚过境,眼下信阳附近田中,都是熟透的稻谷,金军长驱直入就不怕补给不足。
其实信阳初战应该已经分出胜负,但柴九有意叫郭汾阳三人不要透露结果,就是让众人各抒己见,推演战事。因此每讲一段,众人都要争上一番。
术虎一一听在耳里,心中却道:“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道理,这些我全不懂,只知道跟着队伍前行,蒲里衍大人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但我从战场上来,侥幸生还,不知道你们若真的也身处其中,是不是还能如此这般兴高采烈。”
术虎乃是最早登岸的前队,但大军汇合之后,他们负责守卫河沿,大军开拔,他们反是落在最后。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万人行军的阵仗,只觉自己面前黑压压一片,一排排士卒列队自面前走过。每五十人之间,有一根火把,汇成一条长龙,连绵不绝。黑夜映衬之下,宛若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