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凤神祠时日头已高,从下北城折返曳云山庄还要经过十几里的村道,大雪初晴,雪地里的车辙印横七竖八,人畜脚印也糊糊难辩。
陆少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昨夜离开曳云山庄时,从没觉得这条路有这般难走。山间干净的寒风吹在脸上,他却被体内又一阵翻滚起的热意折磨得胡乱扯开了半个时辰前刚扎紧的腰封和襟扣。
这条村道是附近乡民进出整个苗龙集的主路,一路上车马行人偶有三两,见他大冷的天撕开了衣襟透风,不免要拿奇怪的眼神瞧他,这让陆少秋更焦恼了。若不是大白天在一众乡民前不好轻易使轻功快行,他真恨不得自己一眨眼就消失在这些人面前。
回曳云山庄时已过晌午,腹中饥渴难耐,钻进山庄大门外的小树林,抓了把干净的雪,一边啃着解渴,一边从枝缝间细察守门卒卫们的动向。
想是天恶人也惰,今天门口走动巡逻的只有两个卒卫,偶有一两个端着吃食盘盏的从边上一间小木屋进进出出,屋子里还时不时传出一阵喧哗吵闹声。想是门卒们正在一起聚餐打屁。
陆少秋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展开轻功,悄无声息从侧后靠近树林的门墙跃了进去。沿前日来时方向,小心避过人迹,焦急地寻找着那条丈把宽的河流。
前日来时天阴人静,身体也暂无异样,行来畅顺心无旁骛,而此时天好,趁着日头出门走动的人也多,难免让人蹑手束脚步疑心生暗鬼,更有身上时不时的一阵忽冷忽热。陆少秋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一丛侧柏后歇下,两脚打战头晕脑胀,一下扑倒在雪地里,就此昏死过去。
等到又被一阵烫腑烫肺的内火焦醒,周遭已见了黑,自己居然就在这雪窝里昏睡了整整一下午。
想来也是好笑,可能自己就此死在这里,也要等冬去春来尸体开始腐臭时才会有人发现吧。
也不知入世属的尸体,在天阳腐坏后会被人怎么处理,他那可怜的三魂七魄会不会就些烟消云散?--
想着不觉笑出了声。起身来试着动了动手脚,除了有些微的麻木,一切尚好。
入夜的曳云山庄静得有些吓人,雪光孱弱地映着远处的灯火,灰惨地不似实物。陆少秋有刹那的恍惚,真希望进入玄天界后的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耐心观察周围,确认远近没有人来,这才提气纵上对面屋楼,追着远处的灯火轮廓继续前行。
一气行过半柱香的时间,还未见那条丈把宽的河,心中渐生彷徨,坐到一排两层檐台外歇一歇。
“自己难道是走错方向了?我记得进来约两柱香的时间,就能看到那条河了的,怎么这里看来什么都不像呢----”
“-----是玉郎吗?”蓦地屁股后头的翻窗窗沿被人往前顶了两下,拍在他身上,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在窗子里悄声问。
陆少秋迷迷瞪瞪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刚才听到的,确实是在叫玉郎的名字吧?---
转头挪过身,翻窗就被慢慢支了起来,一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赫然出现。
“小君?”陆少秋难以置信地一窜而起,用力过猛脚下擦着雪痕差点滑下屋顶。意料之中的惊喜呼唤和激动笑容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疑惑的试探声:“你是谁,你也认识连小君吗?”
“你----”陆少秋怔愕了好久,终于从女孩疏离刺探的眼神中确认,她不是小君。
应该就是玉郎说起的,和小君长得一模一样的曳云山庄的孙小姐任薇晗。
“我叫陆少秋,你是-----任姑娘吧?”陆少秋礼貌地笑笑,掩过自己的失望和尴尬。
“我----我不认识你,你快点走吧!”出乎意料的,任薇晗脸上现出了一丝防备,翻窗被迅速翻关下来。
“唉,等等,”陆少秋赶紧道:“我刚才听你叫玉郎,你认识白玉郎的吧?”
“----”任薇晗没有支声,用手紧紧拉着翻窗板,陡劳地表达着自已的戒惧。
“我是白玉郎的朋友,大家都叫我小流星的,他有没有跟我提起过你呀?”陆少秋直觉地感到,这个任姑娘或许能给自己一些帮助,努力地向她解释道:“我不是坏人哎,你看我的脸,哪里像坏人了。”
“嗯------有个人曾教过我,坏人脸上又不会写字的!”任薇晗终于还是小声地接了句茬。
陆少秋无力地笑道:“这么刁钻的话,谁给你说的?”
“嗯---好像------对啊,这话是谁和我说的来着,我怎么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呢?”
“哈,该不会是杜圣心吧!”陆少秋又一次凭直觉道。
“唉?你也认识杜伯伯?”这下,翻窗终于小小地翻起了一条缝:“你保证你说的没有骗我?”
陆少秋陡然觉得无力极了,这个从容貌到声音都和小君一模一样的任姑娘,却和小君完全相反地防备着他,难道自己有这么讨人厌?
“我真的是小流星,我还听玉郎说起过你,他那天来的就是这个窗台吧?还是你告诉的他梦婵别苑的所在的对不对?”
任薇晗大大的杏眼眨呀眨,终于对他放下了刚才的防备,小心翼翼支起窗道:“这些,都是玉郎告诉你的对不对?”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呀,他把那天你们的事都说给我听了呢!”
“他现在在----”
“晗儿,你在和谁说话?”
蓦地外屋传来一个清冷的妇人声音,任薇晗手上一抖,翻窗被慌慌张张盖上了,陆少秋猛然间预感到一丝诡异的危险,下意识提身上纵,翻到上层檐台,脚下不小心蹬落一团雪,噗地掉在下层屋檐上。
下一刹翻窗就被人支起,一个满头珠翠的脑袋伸出一半来左右瞧了瞧,慢慢收了回去。
“娘,-----没---没有别人,是我自已在和自己说话啦——”任薇晗假装撒娇的声音还在颤抖,那妇人显然不会相信,狐疑地又细听了阵。然后假装释然地道:
“哦,你又在自己和自己玩了?外面太冷了,把窗子关上,你也该早点去睡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梦婵别苑替娘背书的吗?”
“明天不去梦婵别苑,杜先生说,这几天他比较忙,明天可能没空给我写书,所以我明天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娘吧!”任薇晗终于挺过那一阵的慌乱,撒娇也好似熟练了起来。
张芷芙眼睛仍不时瞟一眼窗外,嘴上笑道:“我们晗儿,几时变得这么乖巧,都懂得哄娘开心了?”
“娘哪用晗儿哄,娘天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是吗?---”
屋内母女看似平常地闲拉闲扯着,屋外上层檐上的陆少秋却有点攀不住了,两脚要努力踩在一个地方不动才不至把松软的雪团再踢下来。
屋内母女看似平常地闲拉闲扯着,屋外上层檐上的陆少秋却有点攀不住了,两脚要努力踩在一个地方不动才不至把松软的雪团再踢下来。
陆少秋紧咬牙关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数,耳朵已渐渐听不清屋里两人的说话声,正在心力不支的关头,脚下翻窗突又极快的被人打开,张芷芙果然又一次探出窗外察看。
这一下真把陆少秋一口气憋死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檐下的人终于放心地关上了翻窗,他这才急忙长吁了口气,感觉整个脑袋沉得像坨铁,差一点点又栽倒下去。
“好了,你乖乖睡觉吧!”张芷芙牵着女儿的手走进卧室,别有深意地道:“晗儿,千万不要再开窗了哟!大冷的天外面的夜猫子坏的很,到处偷腥,你可是娘的命根子,千万别叫夜猫子给偷了去!要记住,女孩子的名节是很重要的,要是放进了夜猫子,坏了你的名节,你就是一条绳子挂梁上,变成飞灰散了也还会被人耻笑的,记住了吗?”
“好的娘,您放心,我记住了!天已经很晚了,您也该去睡觉了哦,要不然啊,夜猫子也要来偷您了!”任薇晗撒娇地抱住母亲的胳膊,仰头凑到她脸上俏皮地道。
“你这孩子,净瞎说!”张芷芙极是受用女儿的乖巧甜蜜,乐得一指头推开她的脑袋笑斥道。
送走母亲,任薇晗急忙关紧了门,却并没有立即回去窗台,而是轻手轻脚凑在门边仔细的听,好一会儿后,才听到门外走廊上极轻的脚步声行渐远。
又不知过了多久,确认楼上楼下已没了动静,这才深深出了口气,蹑手蹑脚到窗台边支开了翻窗。
“陆少秋……陆少秋?你还在吗?”
听到极小的声音在身下再次响起,陆少秋恍恍惚惚睁开眼,身体正在忍受着又一拨寒气的侵袭,心绪一松,几乎以翻滚的动作从上层檐上掉了下来。
身子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委实不轻,吓得任薇晗屏住了呼吸跑去房门口听向外面。好一会儿后,确认母亲再不会去而复返,这才急匆匆去窗台边接应陆少秋。
“陆少秋,你怎么了?”
与未婚妻殊无二致的声音,陌生地叫着自己的全名,几乎要陷入昏迷的陆少秋心头涌起难抑制的悲凉,喃喃哭道:“小君,我是小流星啊……你在哪?……我好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