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帐汗国现在推行的历法,是刚建帐的时候,以元朝《授时历》为基础,进行改编的。
而且,这个改编,其实也就是做一些名称的本地化,把一月改成雅努斯之月什么的。毕竟那会儿,紫帐汗国的文治水平,也不足以做什么。
不过,授时历其实也比较早了。这部立法还是元初制作的,当时元朝刚刚灭掉南宋,忽必烈就命令许衡等人,收编南宋的历算官吏,基于南宋的《成天历》,制定新的历法。
从《授时历》制定到紫帐汗国采用它,有六七十年;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至少郭康觉得,确实有点长。要换做寻常的中原王朝,应该早就大修乃至重置了。
历法本身,就是需要经常进行修订的。像两宋三百年,重新制定的历法就有十部。不过这年头大家文化水平都有限,连明朝自己,也只是把《授时历》改了个名叫《大统历》,然后就一直摆烂下去了。所以,这么用着,暂时也没有太大问题。
能做到这一点,估计还是因为授时历底子好。当年,为了制定这部历法,主持测量的学者郭守敬等人,向忽必烈上书,说当年大唐开元年间,僧一行等人在全国设立13处观测点,收集天文数据,用于制定大衍历。现在大元疆域,已经超过了大唐,应该进行更大规模的观测,以获得更精确的数据。
元初众人,都有个奇怪的情结,就是什么都喜欢和大唐比,忽必烈就是里面带头的那个。看到这个建议,就很高兴,当即批准下来。在忽必烈的支持下,郭守敬等人设立了27个观测所,向东进入朝鲜半岛,向西进入河西;最南的观测所深入大海,设置在了南海的岛屿之上,最北的观测所超过了北海,来到了西伯利亚腹地,史称“四海测验”。在这个基础上,经过三年的努力,完成了授时历的编订。
这部历法的精准度,和三百年后的格里高利历相同,而格里高利历就是后世一直沿袭的公历。历史上,用到明末那会儿,历法才开始出现明显的差错。
虽然这会儿还是定义上的“古代”,但数学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其实也是越来越快的。授时历制定时的观测工具和算法,也不如后世的先进。但大元确实太大了,四海测验获得的大量数据起到了力大砖飞的效果,把整体误差给压下去了。
当然,光有历法还不行,关键是如何普及。
农业这东西,在后人眼中,往往一种很土、很低端的工作。进行农业活动的人,一般也是保守、落后、愚昧的形象。但在这个时代,农业毫无疑问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最多也只能说,它的上限和下限差别巨大,而绝大部分地方显然都和这个上限无关,其原因也是因为技术不足。
没有人生下来就具备生产的技能,种田当然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哪怕是斯拉夫人,也得跟着长辈进行学习。而且,技术越高,需要学习的东西就越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是仅靠简单的口耳相传就能学会,也不是只靠自己摸索就行的了。这些系统的知识,必须有专门的人研究,经过专门的整理,然后让大家学习,才能尽可能地提高效率。
相反,在缺乏知识的情况下,农业水平可以落后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英国近代的所谓农业革命,就起始于当地人学会了先用木棍在地上戳个洞,然后再放种子。这其实就是“刀耕火种”里头那个刀耕,但是没人教的话大家就是不会。至于农业革命的核心,则是18世纪后期,出现的铁犁和播种车。
在这种西汉农具普及之前,当地人就是只会用手,将种子直接撒在简单翻作过的土地上。手艺好的农夫可以撒的相对均匀,而大部分人撒播之后,种子都会因为坑坑洼洼的地面而聚集起来。
等庄稼长出来后,并不是人们印象中一排排,一垄垄,整整齐齐的样子,而是杂乱无章,不但密度不匀,不同植株之间也会互相干扰,导致通风不好,采光不均匀,浇水的效率也很低。
结果就是,连同一块地的庄稼,成熟的时间都能差个几天。到收获的时候,也顾不上,只好把一些未长熟的庄稼一起收割上来。而且这种耕种方法,也使得播种者几乎无法除草——当然了,把地种成这个样子,庄稼的状态本来也就和野草差不多了。反正英格兰人和斯拉夫人一样,都是字面意义上的食草民族,啃点野草也是食物了。
这种条件下,当地农业水平自然也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粮食收种比常年停留在1∶2到1∶4的水平。写成唐诗,就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两颗子”,真饿死了可能才是正常情况……
别说平民,连贵族都尽可能不想在岛上待,因为那里的物质条件一直过于穷酸。当年,基辅大公“智者”雅罗斯拉夫执政的时候,曾经安排公主与英格兰联姻。不过老大公一直关心女儿的状况,后来还专门写信给她,说英格兰的伙食似乎很糟糕,问她能否习惯。能让罗斯人都觉得吃的太差,可见当时那边是个什么鬼情况。
所以,要提高农业的水平,首要的就是传播知识。历法也是这些知识中的一部分。
像现在这个村子,最重要的地方就是教堂和学堂。这里不止是举行祭祀和教育小孩,也是传播各种重要知识的场所。
自古以来,地方官员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劝农”。所谓劝农,不止是奖励和督促种田,很大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宣称朝廷政策,推广效率更高的农业技术。因为哪怕有先进技术,如果无法普及也是没有用的。而只靠民间自发传播的话,推广的速度会非常迟缓。所以,官府必须主动介入,进行宣传和教授。
哪怕是制度松弛的元朝,都有《通制条格》之类的官方文件,规定农田、水利、树艺、渔畜、教育等各种农业政策和规范,写明各种作物应该怎么种、种多少合适之类的事项,连如何搭配的问题,都要细致地进行筹划和规定。哪怕缺乏对基层的管理能力,这些事情也不能不做,因为在传统意识里,这就是朝廷应该做的事情。你不做,那就可能有别人来做了……
当然,想要真正落实这些,切实提高农业的效率,就确实需要一个有力的执行体系了。更直白地说,朝廷需要能稳定地管理到地方,而且影响力越深入基层,越能把这些技术贯彻下去,就越能提高效率。
在古典时代,还需要极限动员的时候,这些规定就更加细致。秦国的法令里,连一块田地播种时,不同作物各自要多少种子,官府都有明确的数据,要求民众尽量遵守。
当然,这种方式,对朝廷和官吏的能力,也有很高的要求,放在地中海这边,就想都别想了。
英格兰人后来甚至总结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认为应该主动推动兼并,这样,有钱有地的大地主才能进行集中管理,有条件采用更好的器械,推行技术革新。
但实际上,推行技术革新,管理当地农业,本来是官府的工作。农户无力采购的牲畜和农具,也是官府租借乃至直接下发的。这都是战国时代就有的政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而常年把官府的工作丢给贵族和豪绅,结果可想而知。
到了21世纪,英格兰人终于能做到1∶30的小麦收种比,达到汉朝样板田的水平了……
哪怕考虑到地理问题,能混到这种份上,也只能说,这帮人实在是菜到离谱了。说到底,还是官府制度出了大问题,一直以来,就没有建立过一个秦汉式政权的经验。这种非常失败的结果,也是缺少秦制导致的。
因为一个制度或者政策,说得再好听,也得有落实的能力的才行。在这方面,秦汉自己都有缺陷,实际表现比理论设计差了很多,更何况那些连理论都没有的地方。
比如历法,制定好之后,皇帝一般会下令天下颁行。但这年头没有广播也没有网络,到底怎么颁行,让大家都知道,就是个最基本的问题。
当年朱元璋称吴王的时候,刘伯温等人就进献——或者说抄了份《授时历》给他,这就是最早的《大统历》。一开始,朱元璋命人进行印刷,只收工本费,出售给百姓。后来北伐的时候,朱元璋觉得哪怕这样都太贵了,索性宣布不要钱了,直接白送。
就这样,《大统历》随着北伐军队,迅速深入民间。虽然和元朝的历法其实就是一个东西,但元朝的历法发不下来,他这个却能发下来,结果是新历法立刻受到了北方平民和基层文人的欢迎,在和历法相关的“正朔”问题上,直接抢占了优势。这个合法性争夺的背后,其实就是元明两个政权,执行能力的区别。
甚至在外交上也是如此。周围的小国,是没有能力制定历法的,结果是各个有农业的国家,也必须从中央王朝获取历书,这种“颁历”和“受历”,也成了正统性和外交关系的标志。给藩属国颁布历书,也是朝廷的重要的重要工作,像明朝的福建布政司,每年都要印刷一批新日历,给琉球送过去。要不然人家就没得用。
而一旦中原这边不更新了,大家也都一起遭殃。当初唐穆宗的时候,颁布了一部《宣明历》。再之后,唐朝陷入日益严重的混乱,无力再推行新的历法,之后的各个割据政权,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和影响力再颁布一部通行各国的历法。结果,宣明历就在朝鲜半岛用了将近五百年,在日本用了八百多年,哪怕积累出很大误差也没办法……
当然,在紫帐汗国这边,情况就更离谱,历法的推行甚至伴随着语言的推行。
由于长期的儒家教育,塞里斯民间有大量基层知识分子,哪怕在元朝,都有大量的社学存在。但在这边,那是真的没有。
郭康估计,当年紫帐汗国能十分坚定地执行驱逐本地贵族,分田给普通村民的政策,也有这个原因。要是在中原,像这样做反而很难,因为总得招揽一些当地豪右,帮忙进行管理,否则,建立政权的成本就太高了,而且在建立的过程中,也容易被这些在各方面有势力的人集体反对,因此走向失败。
但东欧这边,地方贵族基本上都是文盲,连紫帐汗国对于基层管理者的各项基本要求,都履行不了。而且,当地长期混战,领主彼此拉帮结派,如同一盘散沙,也没有多大势力。这样的豪强贵族,可谓百无一用,连诏安的必要都没有了。只能全靠自己,新建一个能进行有效管理的行政系统——因为之前,这边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
这地方,各种语言又很多,当地人互相也经常不能听懂。紫帐汗国的文化水平,其实也就那样,让他们整理各地那些千奇百怪的方言,然后写下来,他们也没这个本事。所以,如何写下来,让当地人看懂,汗廷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他们干脆换个思路:汉字写的历法,我直接放这儿不改了,然后给所有人教汉字,谁学得好,谁先用得了……
从实际情况看,紫帐汗国根本没有精力,去有意识地禁绝某种语言、但随着地区的统一,很多乡间的语言还是日益被同化,越来越像那些较大的分支。而大语言,也混入了大量汉语词汇,直接使用汉语的人也越来越多。
因为完全不会汉语的人,等于没法接触这些更完善的知识、听不懂农官的讲解,也看不懂相关的书籍和公告。哪怕不考虑军中前途,他们自然也就在竞争中处于劣势。
像他们现在这个村子,连原来的保加利亚语名字,都被遗忘了。因为村子正式形成,其实是郭盖安葬在这里、郭氏在此处立庙之后。原本居住在此的村民,也只是定居者的一部分,因为当年汗廷在这里组织军团农庄的时候,也安排了一些懂技术、会认字的老兵过来,和当地人一起开垦,形成了这个新村庄。
现在,它的名字,就叫“相公庙”村。哪怕汉语不怎么熟练的当地人,也用这个发音来称呼。这样的现象,在罗马尼亚地区,可以说到处都是,汗廷的管理体系,也就和这些相互依存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