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我们之前没有得到过的信息啊。”彼得神父很是高兴:“那元朝的战斗力如何?他们的士兵数量、质量怎样?”
“数量倒是多,但是没啥用。当然,俺见到的毕竟不是他们陆军主力,所以说的也不一定准确。”唐赛儿想了想,还是补充道:
“元朝船队一次放下来了好几千人,但大部分都是那种南洋土人。他们的作战素质并不高,感觉就是凑数的。元将估计也知道他们的水平,只是让这些人去打杂,只有一部分地位稍高的,被夹在军中,用来填充阵线。”
“元军将领内部,意见其实不统一。他们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上岸也守不住。但俺私下打听,他们应该是希望攻克几个州县,这样方便进行宣传。”
“是宣传给谁看啊?其他小国么?”王大喇嘛问。
“内外的宣传都有吧。”唐赛儿回答:“爪哇朝廷的统治,并不如明朝那么严密。他们的官府,跟俺们那边不一样。大商人的庄园跨州连郡——或者说,庄园就是他们的地方官府了。”
“这些大商人,或者说庄园主,也不全是汉人。为了拉拢土人,一些当地的土王也经常被邀请进来,作为这种地方领主,进入爪哇朝廷。”
“南洋那边,也确实有大一点的国家,但那些土人国家,比爪哇元还要松散。土王的本部兵被击败后,附属城邦就会一哄而散,转投待遇更好的元朝。用这种方式,他们快速兼并了不少邦国,建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国家。”
“这些地方领主们,除了经营庄园,大部分也都从事海上贸易,所以商业和航路对他们尤其重要。爪哇元最重要的几个家族,都是势力强大的海商。因为这些人拥有最先进的造船技术和最庞大的船队,所以无论经济还是军事上,小城邦都得服从他们,根据他们的命令,缴纳贡赋、生产商品、乃至召集土兵。”
“但是,反过来说,他们也得想办法,才能让地方保持忠诚。因为土王们既然能倒向他们,也能倒向明朝。不过,当时明朝为了追击这些元朝人,打进了交趾,把那里作为基地,让他们感到了威胁。我估计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这么团结。”
“土王不喜欢明朝的管理方式吧。”王大喇嘛大概猜出来原因了。
“是啊。”唐赛儿点点头:“俺一开始没想过这么多,后来一路了解了不少,才发现,元朝士绅如何看待明朝,这些土王也差不多。”
“明朝认为,交趾是汉唐故地,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是中原王朝的实际控制区了。所以,攻占那里之后,就设置流官,征发土人,如同中原的习惯。那边的土王因此很不满,南洋的其他土人,也因此厌恶明朝,觉得还是跟着大元混比较舒服。”
“他们倒确实是这么宣传的。”彼得神父说:“看来他们对土王也很宽仁啊。”
“我倒是觉得,明朝也没说错。”王大喇嘛有些怀疑:“交趾那地方,跟西夏那边,不是一样的么?都是大汉的时候入收入疆域,大唐瓦解之后自立为王。西夏故地可以设置流官,算进本土,交趾为什么就不行?”
“俺也不知道。”唐赛儿承认:“不过俺可以猜测出爪哇朝廷的心态。一方面他要告诫手下,明朝很强大,难以独立对抗,所以必须团结起来;另一方面,他也必须拿出一些成果,给内外的势力看。否则,人家可能就会找其他人去保护自己了。”
“所以他们才急着打是吧。”王大喇嘛点点头。
“是的。”唐赛儿说:“俺了解的情况是,元军这次就是为了攻城来的。他们希望至少能打下来一两座城,如果能攻下府城就更好了。不求长期占领,至少得取得几次胜利,给家里交差。”
“那能不能打下来呢?”王大喇嘛问。
“没什么希望的。”唐赛儿直接摇摇头:“当时俺就说了,如果早来一个月,还是有机会抢占益都的。但现在,明军主力已经在路上了。北平都司的骑兵很多,沿途府县的城池也都在官府手里,人家要迅速驰援,速度会非常快。他们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俺建议他们见好就收,最好不要去攻打府城了。明军先锋被我们击退后,没有完全撤走,而是退入县城里固守待援。这些人士气已经受到挫败,看到新加入的元军一定会大为骇然。俺们去劝说一番,围三缺一,城里败退下来的士兵,很可能就会溃出,这样一来能满足他们攻克城市的愿望,二来也有更大机会,干掉之前那个大官。”
“但是,元人却不赞同。他们自己内部都有分歧。有人想要带俺们直接回海上,转头去攻打他们之前没啃下来的莱州卫所;有人想要让俺们带路,伏击一次明军就撤走,带走人口和财物就行;但大部分人,还是想去和明军决战,攻打城市,觉得现在反正路熟、人多,就想要搏一把了。”
“他们这是上头了么。”王大喇嘛说。
“他们那个理论倒是不错。北平都司抽调来的机动力量,是短时间内能调过来的最后一支援军了。其他地方的兵力,过来都需要时间。能击退这些人的话,向后可以清扫胶莱的明军据点,为后续行动减少压力;向前激进一点,可以出济南,沿大清河西进,切断明朝的运输线。”唐赛儿解释道:
“这个可能性,是他们之前都没设想过的。在东南,明朝的防卫很严,很多时候都是他们在挨打,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取得足够大的战果了。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机会,估计不少人就动起心思来了。”
“这个影响很大?”彼得神父不太明白。
“整个北方,因为之前的混战和天灾,受损都很严重。俺们山东那边相对都算比较好的,长城一线的边地更加艰苦。那边人不多,战事却频繁,难以自给自足,每年都需要其他地方运送大量粮草、物资,才能维持。”唐赛儿说。
“元朝时候,开凿了会通河,连接南北。当年明太祖老朱皇帝,北伐攻打大都的时候,据说就是沿着这条路北上的。但二十多前的时候吧,黄河又发大水,不但冲毁了附近的农田和县城,还灌进运河。这次水患很大,洪水退去之后,淤泥把会通河中段,连同调水的湖泊,整个都给淤平了。运河本来就欠缺维护,自此之后彻底中断,运往北方的粮草,只能在济宁下船,装车运往德州,再重新进入北段运河。运输的效率就大打折扣,补给线也变得十分脆弱。”
“运河一下就没了?”彼得神父惊讶道:“这黄河这么恐怖啊……”
“哎,你们没经历过,不好描述……”唐赛儿摇摇头:“总之,水灾之后,这么将就了几年,朝廷憋不住了。海上的航线不安全,经常被人袭击,所以,官老爷们还是想要重新接通运河。”
“几年前,朝廷做了个新设计。他们觉得元朝的河道还是不够好,打算走东平湖那边,新挖一条河出来。但挖河是需要人手的,还是得征发老百姓。这几年日子太难过,所以俺们举事之后,开凿漕运的民工也要么响应,要么逃亡。有人来投奔俺们,还有不少人干脆聚集在周围的湖泽里,落草当了强人。”
“如果能一路打过去,沿途收拢义军,截断这个还没成型的运河,就能造成很大的影响,打乱明朝的整个战略部署。这个战略前景太诱人了,而且时机确实难得。明朝内部发生大规模动乱的机会,之前没法预测,之后也很难再找到了。俺估计,他们就是因此才忍不住的。”
“那你为什么反对呢?”彼得神父问。
“大家心不齐,这仗没法打。”唐赛儿摇摇头:“明教的人不想离开老家,根本调不动。济南府的教众吧,又不坚定。俺们都合兵一处了,他们那边还有人,把那个老皇帝画像又拼起来,说之前的官员不认太祖也正常,现在来的是太祖亲儿子,举着画像和诰命给他看,应该有用……”
“俺都受不住他们了——都啥时候了,还惦念恁那牌子呢!”她无奈地说:“官军数量不一定超过我们,但是骑兵很多,而且有众多老手。和他们交战,必须小心谨慎,防止人家抓住破绽。但现在都是这样的人,你说怎么主动出击跟人家打……”
“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哎,俺都不想讲这么蠢的事。”唐赛儿摇摇头,无奈地说:“元人还想打完了顺路攻城,从船上卸下了大炮,硬拖着一起走。俺们活动的地方本来是山区,为了配合他们,也只能冒险出来。还没到省城下,果然遇到了官军。”
“元将指挥俺们斜靠着小山列阵。他们做右军,右边靠树林,前面是平地。俺们做左军,左边是一块被大水淹了的泥泞地。左右两军之后,还留有三千人作后军。几家兵力凑一起,有小两万人,足够挡住这个路口。”
“阵前,俺们把辎重车卸下轮子,半埋下来,元人还在车之间设立炮位。明军骑兵在远处整队,准备掠阵,元人老远就施火发炮。虽然没打着几个人,但骑兵的队形全乱了,只能往后继续撤,在更远的地方集结。也不敢小跑过来,只能离老远就开始加速,防止给他们打到。”
“试探几次之后,官军退走了。元人没带多少马,俺们这边倒是有一些骑马助战的老乡,但坐骑的马力,人的骑术、枪法,估计都不如人家。有些人还骑着大骡子呢,这要是贸然出去跟人家打,肯定要吃亏的。”
“元将说,现在虽然抓不到他们,但明军骑兵能停留的地方也有限,应该还有接应在后面。俺们继续在这儿等,并不安全,因为明军肯定会设法绕大圈围过来的。应该继续前进,做出要攻城的架势,逼迫明军出来拦截,跟俺们决战。”
“于是,大家又装好辎重车,拉着火炮继续前进。一路上,官军骑兵不断出现,跟俺们的斥候交战。俺们的斥候打不过他们,非但搞不清人家的情况,反而好几次被人突到附近。好在附近地形,俺们还是熟悉的。往前走了大半个时辰,果然发现,明军大队就聚集在附近一个集镇周围,刚刚正在修整、饮马。见俺们来到,也不再撤退,迎了上来。”
“俺们认为,这就是官军的主力了。他们的数量比俺们预计的还少不少,估计只是赶路来增援的人。但大伙也不敢托大,元将指挥大伙重新列阵,元军做前阵,俺们做后阵,那些南洋土人,和其他助战的小股乡民,都在中间。摆出个厚度很大的阵型,防止出现问题。”
“官军也放出数千步兵,迎了上来。不过,当先冲阵的还是骑兵。但元人火力很猛,骑兵几次试探都被火铳、火炮打了回去。不仅如此,他们还以百人为单位,各持长矛、长刀,掩护火器手、弓箭手上前,对着官军中间位置一阵乱打,试图逼退他们。”
“但明军很是坚韧,无论骑兵步兵,迎战时都毫不畏惧。他们主帅也在中军军前,亲自带人往来驰突。元人集中火力射击,那个燕王的大旗都被流弹打断。但官军也没慌乱,反而还在继续作战。更多的骑兵进入了战场,绕过焦灼的前线,开始进攻我们。”
“元将于是传令,让军队展开。中军向左,后军向后,迎击敌骑。俺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不如一鼓作气,反过来从两边冲击官军。中军那些人实力不行,但俺手下,应该还是能凑出些人的。”
“两军向两侧展开之后,俺派人嘱咐左军那边的人不要动,自己这边,让大和尚他们带着步军,继续向右前方前进。又抽调出各部,骑马、骑驴的乡亲一千余人,下马牵着坐骑,跟在步卒之后。”
“官军果然也派人拦截,他们那边确实有不少蒙古人,能看出衣甲不大一样。这些人甲胄更轻,动作更快,向更远的地方绕过去,准备打俺们这个军阵的侧后。不过他们没看到这边情况,就过于草率地绕过来了。等他们来到阵侧后,俺摇起旗,让众人上马。俺叫上老仙姑帮忙击鼓,自己拿着枪,领着上千人一起冲过去。”
“胡骑措手不及,被俺们打散了。一些人冲过来抵抗,俺当头一枪,刺死一个当官的,众乡亲很受鼓舞,鼓噪着冲上去,砍翻了一众鞑靼兵。其他敌人见势不妙,立刻拨转马头跑了。”
“俺赶紧招呼大伙别追了,转头向官军后面扑过去。失去了这股胡骑,后面的人还没跟上来,正好是个时机。另外,还摇旗给大和尚他们,快步向前,先堵住官军变阵的位置。”
“这一招狠啊。”王大喇嘛赞叹道:“姑娘确实是大才,能抓准这个时机。那明军是怎么对付的?”
“明军大阵没什么变化,估计也是知道现在变阵有点晚了,反而容易出问题。但他们后军也分出人,准备迎过来。同时,官军主将也带着亲兵,从中军那边,跑到俺们这一翼来了。”
“俺觉得,如果转头拦他们,情况就危险了。官军的精骑肯定很难打,就算拖住他们,和步军一起攻击,估计也很难在官军后军上来之前,就击溃这些人。所以,俺又摇旗传信,下令步军第一行,各队变直队,快步走变冲锋,一定要黏住这些人。俺带着骑兵,先把他们的后军撵走,然后回头过来,把这支骑兵和其他支援的人打掉。”
“步军前行有两千人,各执长枪,齐齐冲上来。俺在前边回头看,都觉得声势浩大。寻常的骑手,看见这种情况,一般只能躲避。就算不怕,也必须认真迎敌,没法分心。然而,官军却不管他们,从阵前一掠而过。这些人不但马术娴熟,胆子也极大,根本不管侧后方的威胁,擦着大阵滑过,直冲着俺这边来了。”
“他们马速也快,很快靠近这边。俺一眼就看出,已经来不及再按之前的计划走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回头去救。结果,俺这边,头刚转过来,官军骑兵就一头撞在俺们马军末尾,还和步军衔接的地方。那边的骑驴老乡和拿长枪的步军,连忙去围攻他们,但官军太强,反而把大伙给杀散了。”
“俺看现在已经来不及,索性不去让步军调整。等他们继续前进,可以敌人后军碰上。这些骑兵,只能俺自己顶住了。俺就让老仙姑再击鼓,迎上官军——他们改为负责主攻,俺们改为纠缠。”
“但说实话,俺这会儿也看出来了,手下这帮乡亲,怕是很难顶住。不过接近时,俺发现,官军已经把旗杆子换好,又有给举起来了——那个藩王居然亲自跑这边,冲阵来了。”
“啊?燕王自己跑过来了?”王大喇嘛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
“俺估计是。”唐赛儿点点头:“虽然很麻烦,但俺当时马上就想到,这估计是唯一的翻盘机会了。如果能在阵前打败此人,哪怕暂时吓他一下,逼他后退,官军都得集中去保护他。这样,多少能得到喘息,指不定还有抽身的机会。所以,俺驱马就朝那边冲过去了。”
“那藩王是个黑壮汉子,衣甲挺显眼的。周围的亲兵倒是真不太多,俺赶紧喊大家一起上。结果,那人真迎上来,俺架枪想刺过去,但那人身长力大,动作还快,伸手一枪,先捅了过来。”
“俺尽量扭身去闪,但这一下还是擦过衣甲,枪柄打在身上,把俺砸得差点直接栽下来。整个脑袋七晕八素的,都没心思想别的了,勉强抱着马,跑向远处。那汉子还转头望这边,大着嗓门喊‘贼将怎还有个娃娃?’看了两眼,转头去驱赶后头的马军了。”
“这样啊……”王大喇嘛和彼得神父面面相觑:“那之后呢?”
“就没有之后了。俺们马军给这伙人杀散了,大伙四处乱跑。俺想回去召集他们,但老仙姑赶过来,啥也没说,就把身上包袱给俺,让俺别打了,先自己快走。”唐赛儿叹了口气:
“俺不乐意,但老仙姑丢掉鼓,抽了俺一巴掌,扯掉俺的披风,自己裹上,就回身迎敌去了。俺只好往后跑。之后,俺就没见过她。”
“这边一片大乱,步军也没顶住。俺们左后方,又有一支官军骑兵,不知道是绕过来的、还是提前埋伏好的,也突然出现,从阵后兜过来。左军根本没能力拦截他们,让这些人也顺利冲向俺们的步军。官军步骑齐进,践踏阵列,四面攻击。那边没撑太久,就溃走了大半,大和尚他们估计也都没了。”
“元军中军倒是反应快,立刻丢下左军那些土人,抽身就跑,所以最后逃走了不少。大先生离中军近,也被他们一起裹着,一路逃到山里。官军忙着收拾四散逃跑的土人,也没有立刻追击过来。”
“哎……”王大喇嘛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是故意说这些……”
“俺知道,不要紧。”唐赛儿却显得很成熟,很快平静下来。
“那之后,大家都知道没法打了。元将倒是比较爽快,没怪罪俺,说这就是单纯打不过,不是计策有问题,碰到这事也没办法。而且,虽然打输了仗,但他们还剩两千多人跑出来,损失也不算大。何况新的机会又来了,能够获得的补偿,足够弥补战争的损失了。”
“这人心态太稳了吧。还剩两千多,都算损失不大啊?”王大喇嘛惊讶道。
“主要是土人丢的再多,他们也不心疼。”唐赛儿摇头说:“他们丢掉了火炮和工程器械,反而走的更快了。元将说,明军虽然胜利,但也看出他们的数量还是不够多。现在附近还有其他义军在活动,在更多援军到来之前,应该也没法走太远。所以,他们要去西边,看看能不能占领几个县城,然后收兵。”
“都打成这样了,还要攻城啊?炮都丢了啊……”彼得神父疑惑道。
“俺也奇怪。但元将笑而不语,第二天就带俺去旁边的县城。他没有穿铠甲,就带着几个人去城外等候,结果,那边的县令居然也跑了出来,和他互相客套了一阵子。”唐赛儿说。
“元将自称是临安林氏,说自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在当地有些家资,元末还曾经聚集义兵,保卫乡里。怎奈朱氏朝廷一直和他们不对付,自从张士诚败亡之后,家族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抛弃祖产,流亡海外。现在到山东来,居然发现,这里的百姓也面对同样的境遇。”
“他说,之前交战时,在阵上遇到了明朝的燕王,有众多亲眼看到的将士、义民可以作证。想想也知道,这点事情,应该不至于一个强势藩王亲自跑来吧?那很可能,他要针对的,就不是举事的百姓了啊。”
“县令听了之后,更加惊恐。元将于是又说,他虽然无能,没能击败明军,但还是可以把诸位绅士,连同亲族都带走。不过海外毕竟远离故土,环境肯定没这边好,所以还得看他们自己乐不乐意。当然,如果答应的话,那边文教不兴,有一大堆教化、管理的工作要做,所以官职、地位,都是肯定会提供的,不会比这边更差。”
“结果,县令都没想多久,就答应下来。元将让他回去,率领亲信、家人,打开城门,自己会带人接应。县令答应了下来,还说城里尚有其他两家绅士,也是累世良善之人,他有把握直接说服他们,一起来投。”
“俺们下午又去城池边,果然看到城门大开,三家士绅百多口人,连同家仆、随从,已经占领了城关。元将派人入城,张贴了一堆告示,又急匆匆地把县衙、仓库等处搜刮一空,在城头上插了大元旗帜,然后赶紧带着这帮人一起走了。前前后后,也就大半天的功夫吧。”
“啊……”彼得神父目瞪口呆:“这都行?”
“没办法,大家都知道,要是不跑,这县令等人,怕是死定了。”唐赛儿也有些无奈:“元将很得意地说,益都以南、胶莱等地的各县,他都派人去问了。所以,说不定还能再进占几次,拉些人走呢。”
“不过说实话,俺是真不喜欢这种事情。幸存下来的老乡们,也很气愤,想要干掉这些人。但元将非要保他们,估计是需要拿回去交差吧。他说,俺们也肯定被明朝盯上了,他的船队还在,可以带俺们走,但俺们也不能闹事。俺这边除了死难的、散伙的,还剩下几百号人,只能答应下来。”
“但俺还是不甘心。这时候,突然想起,之前还有一支明军,现在还躲在南边的城里呢。”
“哦?那伱准备反击他们么?”王大喇嘛问。
“是的。俺们失败之后,不少义军都受到惊吓,散走了。他们现在,应该算是脱困了。藩王级别的大人物来了,之前那个大官,肯定会急着去汇合的。”唐赛儿说。
“俺把想法给元将说,但无论之前支持哪种作战方略的元军头领,这会儿反而都不想打仗了。劝到最后,他们也只同意,把跟着跑出来的那一小部分土人给俺。俺又从残余的义军和他们收拢的土人里,挑出三百多个还有胆气打回去的,去路上设伏。”
“果然,那股明军好像是得到了消息,派出斥候巡查了一天之后,领头的几个军官就匆匆带着亲兵出城,骑着马一路向北。俺们在一处丘陵设下埋伏,成功截住了他们。”
“官军看起来完全没想到,还有人敢杀回来,根本没防备。伏兵一起,官军就惊骇大乱。那个大官骑着马想跑,结果被绊倒在坑里。俺们队里一个交趾土人,趁乱丢出梭镖,把他扎死了。其余的官军也四散溃逃。”
“这也确实出人意料。”王大喇嘛说:“那之后呢?”
“之后,俺带着大伙,按照之前约定,准备去海边和元人汇合。但大先生不愿意走。”她摇摇头:“俺劝他一起离开,说现在乡里的老人只剩下他了。但他说,他也不是求死,而是有些事情必须做。”
“打到现在,俺们的造反也算到头了。但造反之后,还有很多事情。官府对于民间举义,一向是打一下,给一点好处。未来的好处,俺们已经打出来了,但朝廷肯定也要找人来泄愤,好安抚其他地方的官老爷。”
“俺们老家那几个村,必须疏散。被打散的人,也得有人组织,安排大家逃亡,或者躲起来避风头。因为官府很大可能,要趁胜把首义的几个村斩尽杀绝,防止后面有人无穷无尽地闹事。所以,就算能给大家闹来好处,首先也得有人去当这个代价。”
“现在,其他首领或死或散,但还有他在,也可以应付下。他准备安排好这些,就让老乡绑了他去领赏。俺……俺觉得这样不好。”唐赛儿又吁了口气:“但是大先生说,俺活下来就可以了。”
“他叫俺再记两句诗,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说,当时他自命清高,看不起老仙姑,但现在看,俺才是最有天赋的弟子。今后,俺要多学文武技艺,只要能活下去,今后肯定有施展的机会。”
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之后你们就跟着爪哇人走了?”彼得神父小心地问。
“大先生说,只要俺还在,官府就不敢做的太过分。但俺不愿意,说安置的事情,需要大首领亲自指挥,俺必须做完这些才行。”唐赛儿抹了下眼:“所以,俺就请明教的李老二他们帮忙,先带着必须要出海躲一躲的百来号人离开,自己留那儿,带大家躲灾。”
“后来,花了一个多月,事情才安排完。元人的大船队已经走了,只留下征东行省的几艘海盗船。官府诏安了济南那边的义军,打散了明教剩下的那些人,开始到处通缉俺。不过,很多地方,乡亲们都同情俺们。俺就带着几个人,打扮成尼姑,一路走到海边,上船逃亡了。”
“原来是这样。”王大喇嘛看了看她,接话道:“那之后,应该就没什么了吧。你就到我们这边来了?”
“一路上也没那么顺利。俺刚上船,就有人来骚扰。”唐赛儿说:“船上的二头领是个倭人,一上来就纠缠俺,说什么‘航程还要很久,仙姑你也不想让手下受委屈吧’之类的怪话。俺最后实在忍不住,直接拔了剑。”
“那倭人也是有武艺在身的,也立刻去拔刀。他动作比俺还快,出刀就冲着要害来。不过俺也跟官军打了不少回了,有点经验,没有让他击中。”
“倭人的刀法很怪异,但熟悉之后,也没有太高深的地方。俺和他过了几招,卖个破绽。倭人双手握刀刺过来,俺转身递剑,一剑给他刺死了。”
“船上闹腾了一阵子,一些倭人水手不甘心,要给他报仇。但船东和大头领都出来询问,说这倭人非要招惹黄花大闺女不说,还打不过人家,死了是活该。那些倭人才不再闹了。”
“俺们先到了倭奴国的九州岛,待了一段时间,搭船去琉球,然后一路南下到了爪哇。不过到那儿之后,情况也没好多少。”她摇摇头:“招揽俺们的是林家的人。俺到地方才知道,俺带人分头行动之后,算是帮他拖了些时间。他一路招了好几个县的官吏,不少人害怕遇到那种洪武式处置方式,都开城投降,拖家带口跟他一起跑到爪哇来了。”
“只有即墨城里,有个百户不乐意投降,而且这人警惕性很高,早早做了准备。县丞、乡绅试图夺取城门的时候,被他发现。一番激战,众乡绅都被兵士斩杀,元军也没敢配合攻城,只能匆匆离开。不过这成果,也足够交差了。”
“但说实话,虽然都是跑路,俺们这些人,还是跟他们处不来。”唐赛儿直言:“林家倒是对俺还可以,天天拉俺出去宣传,引荐俺和大家见面。但俺在那边,待得还是很不舒服——他们带走的金银财宝,都是俺们乡亲身上搜刮出来的啊。”
“正好,当时听说,另一个大贾孙氏,出海向西去了。这事还挺热门,很多人在传,说他是去海西大秦国,要确立新商路了。俺想起当时大先生的话,觉得能离开这边远游一下,涨点见识,还是挺好的。正好,也能躲开这边的烦人事情。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和他们告辞,往这边来了。”
“那你家乡那边,后来怎么样了啊?”彼得神父忍不住还是问道:“这些计划真有用么?”
“确实有用。”唐赛儿点点头:“其实不管是俺们,还是官员,都清楚的很。只要朝廷另调兵来,这边的官老爷就都完蛋了。那一战刚结束,各地义军还没偃旗息鼓,朝廷就派人来山东,跟着官军一起,四处抓捕、审讯各地官吏。听说,皇帝大为光火,藩司、臬司以下,全省民变地区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被处决。整个衙门都换了一批人。”
“之后,官府立刻开仓放粮,还从南边运来粮食,赈济灾民。以往这种事情,总是慢慢腾腾,而且上下各级都屡有克扣。但这次,居然都没什么拖延,当月就把赈灾粮都发了下去。俺都没听说,官府以往还有这么清廉高效的时候……”
“呃……”王大喇嘛与彼得神父面面相觑。
“我后来打听过几次那边的情况。乡亲们后面的处境也还好。”唐赛儿继续说:“济南那边的教众,丢掉了寨子跑路。官军进占的时候,发现了他们制作的洪武老皇帝画像。皇帝就顺坡下驴,说这些人本来都是纯良的农夫,只不过被俺蛊惑了,所以追捕俺这个祸首就行,不用追责他们了。”
“不过,大先生也死了。他和明教的一个首领约好,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下来了。他让乡亲把他绑去军营,在那儿写了很长的一份供述。按后来官府公布的结果,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对科举不满导致的。”
“官府说,他承认自己因为常年不能中举,郁郁不得志,所以认为一切都是朝廷的错——是朝廷偏袒京畿附近的富饶地区,才导致那边的中举比例奇高,远远超过俺们老家那边。因为觉得不公平,所以他才心生异志,想要报复朝廷。”
“他说,元军也是他招来的。因为他当年曾经在县衙当过文吏,所以通过认识的官员,联系上了这些人。白莲教的那些口诀、童谣,也是他带人编的——教众都是些愚昧之人,怎么编的出来这些东西?连俺,也是他联合做江湖骗子的老仙姑等人,哄骗了俺的父母,给他当弟子,这么教训出来的。”
“我估计,朝廷也不太信他的话,可能是想问出更多的相关者吧。但最后,也不知道问出来多少,他就在狱中自杀了。这样一来,朝廷只能怀疑所有相关的人了。”
“他当时那个推测倒是对的。官府忌惮俺们这些人,最后还是没敢在乡里大肆报复,只能抓了一大堆和尚、尼姑,拷打泄愤,说要审问俺的下落。”
“那边的乡绅也被朝廷怀疑勾结元人,所以和流官的关系很不好。朝廷看起来完全不信任他们,新官们估计也抱怨了不少,以至于朝廷专门发了文书,三天两头劝慰大家,还破格要在那边增加军户和小吏的待遇。估计是想用军户来制衡乡绅,再用这些新官吏挤压他们的位置。”
“总的来说,也算还好了。”她最后顿了片刻,说道。
“你这个故事真是一波三折,超出我之前的想象了。”王大喇嘛说着,自嘲道:“我枉活这么多年,却没一个小姑娘做的事情大。不能实现师父的愿望,估计也是活该吧。”
“之前我也没法确定,但我现在可以说,你们路子走错了。”唐赛儿摇摇头。
“怎么说?”王大喇嘛好奇地问。
“你们有去教育百姓么?有去训练他们么?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引导他们战胜困难么?”唐赛儿反问道:“你们确实得到伊儿汗国的优待了。那之后呢?”
“呃……”
“所以你看,你们根本没有根基。”小姑娘老神在在地摇头,反而教育起王大喇嘛来:“那天方教,不就是个波斯教,能有多强?你们不能战胜人家,只能说就是自己的问题。要是换成俺们白莲教来,恐怕就得是他们难受了。”
“他们那也不是波斯教啊。”彼得神父纠正道。
“哎?波斯人不是都信这个么?不是波斯教啊?那他们为啥都去信啊?”唐赛儿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不过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大概都能被你气死……”彼得神父吐槽道。
“俺确实没在意过。”唐赛儿倒是不遮掩:“因为俺觉得,这个影响不大。你看明教不就是这样么?”
“明教源于波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自己也有印象。但是波斯总坛,反而没有中原的各个分坛发展迅速,战斗力和规模也远远比不上中原这边。久而久之,明教在波斯老家几乎消失了,却在中原发展起来。但中原的明教,还是波斯的那个明教么?”
“呃,那到底算不算一家啊?”彼得神父问。
“俺觉得已经不算了。”唐赛儿摇摇头:“俺们白莲教喊明教来帮忙,他们是乐意的。但要是波斯人跑过来,让他们回去保卫总坛,他们怕是理都不会理,最多坛主、教主们说几句好听话搪塞下——谁认得你是谁啊。”
“俺们白莲教,最早也是出自佛教,从天竺来的。但俺们的弥勒佛,和天竺佛教教义里那个弥勒佛,已经不像是一尊佛了。至于无生老母,更是俺们自己的神,不关天竺人的事。”
“一个教派发展的怎么样,还得看自己在哪。古人说,橘生淮南则为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还引用了一句:“你们要是在波斯活动久了,肯定也会变得和波斯人一样。除非,你们不单是讲经、传教,还在进行全方位的教化,把这些人变成自己人。但开创天方教的阿拉伯人,显然没有教化波斯人的能力,结果当然是他们这教,反而变成波斯教了。”
“这个意思啊。那倒是可以理解了。”彼得神父赞同地点点头。
“王师父,你跟俺一样,也是在民间传教起家的,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些?”她转头看向王大喇嘛,说道:“俺看这拜上帝教,也是在民间教化百姓起家的,所以才能有这么多教众,分坛遍布大秦国。否则,就算当了国教,结局估计也是和波斯的喇嘛教一样,大汗转了心思,整个教就没了。”
“最开始的时候,这条路肯定是最累,成果最小的。百姓不像贵人,没办法挥手就给你捐个庙,塑个佛像,还给你一堆金银财宝。老乡们最多请你吃两顿饭——能让大家包管饭,不用亲自营生的,都得是混得不错的头领了。”
“但古人说过,风最初出现的时候,只是在青萍草头上轻轻旋转。但假以时日,让它在山河之间徘徊,吸收天地之气,就能成为迅猛的狂风。俺们传教的人,就应当和这风一样,在草民之间流转,才能等到扶摇而上的时候。您的师父,后来倒是想到了这点吧?可惜,还是有点太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大喇嘛苦笑了下:“我一直没往这地方想,看来不止数典忘祖,也忘了自己当时的经历了。可能是这个位置坐太久了吧,没想到,还要小孩子来提醒自己。”
唐赛儿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拿起水杯,又要喝两口,门外,突然有个教士跑进来。
“大牧首在……哦,您还在这边啊,出事了!”他看到王大喇嘛,就直接喊道。
王大喇嘛站起身,彼得神父也放下手里的记录本。唐赛儿也回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城里乱起来了……”教士刚开口,又回头看了看,连忙说道:“哦,公主殿下来了。”
“啊?”王大喇嘛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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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