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7年,十月,洛州。
在北路全取河东的同时,西魏的中路大军也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旧都洛阳。
中路统帅是刚从南梁回来不久的独孤如愿。
沙苑之战取得空前的胜利,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独孤如愿是个例外。他三年前单人独骑追随元修逃到长安,父母妻子都留在了关东,之后两魏对峙,音信不通,两边从此断了联系。直到这次从东魏降卒的口中,独孤如愿才骤然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独孤如愿祖上是北魏初期三十六个加盟部落的首领之一,家世背景相当显赫,他的父亲独孤库者在北方六镇也是非常受尊敬的长者,所以独孤如愿逃到西魏之后,高欢并没有为难他的家人,只是父子从此不能再见面了。
想到老爹临终之际自己没能守在床前,独孤如愿不禁黯然神伤,他专门找宇文泰请了假,为父亲发丧服孝。
结果没过两天,宇文泰又让他赶紧返岗复工,领兵去攻打洛阳。
宇文泰也是没有办法,因为机会不等人。
从政治角度看,洛阳是北魏的旧都,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元修逃到长安之后最大的夙愿,就是梦想有一天能再次回到洛阳祭祖,可惜至死都没能实现。从军事角度看,洛阳是河南地区的核心,周边环绕着颍州、豫州、广州、阳州、梁州等多个州郡,一旦拿下洛阳,就会阻断这些地方跟高欢山西大本营的联系,进而各个击破,最终使得关中、河东、伊洛、汝颍、三荆连成一片,对西魏的战略价值极其重大。
现在高欢新败,东魏人心惶惶,正是收复洛阳的最好时机,而众将之中,有威望有能力可以独自领兵出征的,只有于谨和独孤如愿,加之独孤如愿有之前打荆州的经验加成,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国事为重,独孤如愿只好暂时放下丧父之痛,组织队伍开始东征。
当年跟随独孤如愿一起征战荆州,又共同流落江南的两名副将之中,只有宇文虬还跟在他的身边。杨忠在回到长安不久就被宇文泰看上了,直接横刀夺爱调到了自己的帐下。
能被大领导看上,这对老部下而言当然是好事,独孤如愿也不好说啥。
但这次出征洛阳意义重大,没人帮忙也不行,所以宇文泰另外派了几个人过来协助独孤如愿。
这几个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第一个是宇文贵。
宇文贵就是当年源子雍手下最能打的那个副将,源子雍死后,他先协助李神守卫邺城,后来又帮助尔朱荣击败葛荣。元修西奔的时候,他也跟着跑到了长安。因为他跟宇文泰算是同族,所以非常受信任,主要工作是管理长安的禁军,确保后方不出乱子。
第二个是怡峰。
怡峰是宇文泰的十二名领兵主将之一,骁勇沉毅,在小关、弘农、沙苑几次战斗中的表现都非常抢眼。
第三个是王思政。
作为元修的重要亲信之一,王思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场了。当年元修到了长安之后,他带过来的几个亲信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氛围不对,所以一改当年使劲撺掇元修跟高欢做对的劲头,个个噤若寒蝉啥话都不说。因为他们比较识趣,所以在元修被整死之后没有受牵连,长孙稚前年在太师岗位上去世,斛斯椿今年上半年在太傅岗位上去世,基本都算是善终。
但王思政年轻,资历也不够深,没法跟长孙稚和斛斯椿比,所以只能以前领导亲信的身份继续在新领导手下干活,处境相当尴尬。王思政自己心里也很不安,他打算用实际行动展示一下效忠新领导的决心,无奈宇文泰几次打仗都不带他,想表现也没机会。
沙苑胜利之后,宇文泰专门搞团建请众将吃饭,大家喝完酒开始玩一种叫樗蒲(chu pu)的游戏。
樗蒲又被称为五木,共有五枚棋子,每枚都有黑白两面,扔出五个黑色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称为“雉”,次于卢,其它情况是杂彩。
大家玩得很开心,准备好的奖励很快都被赢光了,宇文泰一高兴把自己的金带解了下来,说你们谁能扔出一个卢,这个就赏给谁。
结果众将依次扔了一圈,都没成功,眼看就轮到排在最后的王思政了。没想到王思政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直接去接樗蒲,而是先发了个重誓:“我王思政承蒙大丞相器重,已决意尽心效命,报答大恩。如果上天感知到我的诚意,就让我扔出一个卢;如果我心怀杂念,扔不出卢来,那就直接自杀谢罪算了。”发完誓后,他拔出佩刀放在膝上,伸手取过樗蒲。
众人都惊了,心说大家本来玩得挺开心,你突然要死要活的也太那啥了吧。宇文泰也吓了一跳,他生怕王思政来真的,赶紧伸手要阻止他。
但已经晚了,王思政心一横,抬手就把五枚樗蒲扔了出去。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过去,发现桌子上竟然真的是五个黑面。王思政神情平静地接过金带,同时也成功赢得了宇文泰的注意,终于争取到这次难得的出征机会。
第四个是一名年轻的将领,名叫韦孝宽。
韦孝宽跟独孤如愿是老同事了,早年在荆州的时候,两人一个是淅阳郡守,一个是新野郡守,私交非常好。韦孝宽本人出身京兆韦氏,属于从西汉年间就世代显贵的关中大族,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二十岁那年,正赶上萧宝寅在长安发动叛乱,韦孝宽热血沸腾,主动赶到洛阳请求做先锋去平叛。由于他实在太年轻,朝廷最终让他去长孙稚帐下担任统军,当时杨侃也在军中,看中了他的才干,主动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此韦孝宽又成了弘农杨氏的女婿。
东西魏分裂的时候,韦孝宽因为是关中人士,自然也选择了西魏这边。他先后跟随宇文泰攻打潼关、袭击窦泰,军功非常卓着,是西魏将领中的后起之秀。
此外,冯翊王元季海也跟着独孤如愿一起出征,但他基本上只具有象征意义,仅表明元氏皇族并没有完全被架空而已。
独孤如愿带领大军东出潼关,抵达弘农。
此时包围弘农的高敖曹已经退兵了。
高敖曹其实也很郁闷,他想不通英明神武的高欢怎么突然之间就不灵了,居然在一年之内连输了两次。
区区一个宇文泰就把你们搞成这样,太掉链子了吧?等有机会了我去灭了他让你们开开眼。
但高欢已经撤退,自己再围着弘农也没什么意义,而且现在后勤又出了问题,部队缺衣少食的没法打仗,高敖曹只好下令撤军,打算退保洛阳。
独孤如愿在弘农稍事休整之后,经崤函道继续东进。
看着路上的一草一木,独孤如愿不禁感慨万千。这是他三年前逃离洛阳的路线,今天终于又杀回来了。
现在西魏部队是胜利之师,士气高昂,一路上不仅没遇到抵抗,反倒有很多本地带路党主动替他们扫清障碍。
冲在最前面的,是韩雄领导的洛州游击队。
东魏的洛州就是原来的司州。根据北魏的规矩,京师周围的州叫司州,所以迁都邺城之后,相州变成了司州,而洛阳周边则改名为洛州(跟西魏的洛州不是一个地方)。跟河东类似,洛州也处于两魏交界地带,内部很不稳定。河东因为离山西比较近,好歹表面上还曾经平静过,洛阳周边则一直都有亲西魏的反抗力量在明目张胆地活动。其中规模比较大的有两个,一个是在洛州打游击的韩雄,另一个是盘踞在伏流城(今河南省洛阳市嵩县古城村)的李延孙。
韩雄是河南东垣人,爷爷曾经做过赭阳郡太守,但他本人之前并没有做过官。韩雄也是那种看不惯高欢欺负皇帝的人,一直想找机会建功立业。由于东魏迁都措施过于强硬,导致民怨很大,他便趁机在洛西起兵造反。
韩雄在洛阳一带四处抄掠,让当时的洛州刺史韩贤很头疼,只好上报给朝廷。高欢派慕容绍宗领兵过来清剿,很快就把叛军击溃,韩雄的家人都被抓了起来。
因为都姓韩,韩贤很爱惜韩雄的才能,放出话来只要韩雄肯归顺,就把他的家人放了。韩雄假意投降,背地里又开始琢磨暗杀韩贤,可惜计谋泄露,同党被全歼,只有他侥幸跑掉。
韩贤很生气,他亲自检查战场,想看看韩雄这个没良心的死没死,结果被一个藏在尸体堆里的叛军砍了一刀,稀里糊涂就挂了。
当时宇文泰刚刚占领弘农,于是韩雄就跑过去投奔,宇文泰夸了他一顿,又把他打发回去接着打游击。此时韩贤已死,新来的洛州刺史广阳王元湛又没什么本事,所以韩雄很快就重振旗鼓,规模比原来还要大。
李延孙是原广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附近)刺史李长寿的儿子。由于李长寿支持元修,被侯景给干掉了,从此李延孙就跟东魏势不两立。他在伏流城招募老爹的旧部,多次击退前来清剿的东魏部队。
此外,韦法保、陈忻、魏玄等人也是当时有名的反抗军首领。
这次听说独孤如愿带领西魏大军过来光复洛阳,反抗队伍们都很兴奋,韩贤冲到最前面替独孤如愿开路,李延孙和陈忻也带着人过来给独孤如愿当先锋。
带路党的主要工作是骚扰高敖曹的大军。由于崤函道地形复杂,这些人又采用打了就跑的骚扰战术,把高敖曹整得不胜其烦,非常狼狈,快到洛阳外面的时候,粮草辎重什么的都被折腾没了。
这时独孤如愿的大军也已经杀到了新安(今河南省渑池县东),气势汹汹地要找高敖曹报仇。
高敖曹两年前在荆州跟独孤如愿交过手,虽然那次算是赢了,但也知道独孤如愿不好惹,现在对方士气正旺,再打的话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最麻烦的是,高敖曹跟东魏的其他鲜卑官员关系非常不好,高欢明确安排下去的事情,其他人配合起来都非常勉强,现在高欢自顾不暇,高敖曹这边就彻底没人管了,粮草补给什么的通通没有,吃饭都成问题。
高敖曹一怒之下决定罢工,带领部队从河桥退回河北。
洛州刺史元湛是元渊的儿子,可惜本事跟他老爹没法比,他得知西魏大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吓得丢下洛阳一溜烟跑回邺城。洛州长史孟彦一看领导都跑了,自己也没必要硬撑了,干脆直接开城投降。
最终独孤如愿没费多大力气就进入了洛阳。
此时的洛阳城已经今非昔比,不仅绝大部分百姓被迁到了邺城,连原来的宫殿也都被拆了运过去重新利用,而且洛阳主城太大,独孤如愿这点儿人也不够用,所以他并没有入驻主城,而是驻扎在外面的金墉城。
金墉城位于洛阳主城的西北角,南北长两里,东西宽半里,墙垣宽厚,地据险要,是洛阳附近最坚固的军事堡垒,控制了这里,就相当于控制了整个洛阳。
占领金墉之后,独孤如愿派怡峰继续东进,一直杀到成皋附近,把那里的百姓都迁了回来。
跟宇文泰预料的一样,占领洛阳在河南地区产生了极其巨大的连锁反应。首先是颍州长史贺若统在儿子贺若敦的鼓动下发动叛乱,把刺史田迄抓了起来,举州投降。接着郑先护的儿子郑伟在陈留起兵,把梁州刺史鹿永吉抓了起来,举州投降。前大司马从事中郎崔彦穆和哥哥崔彦在荥阳起兵,把东郡太守苏淑抓了起来,举郡投降。前广州长史刘志也趁机起兵归附。
一时间投降西魏成了河南地区最时髦的事,大家生怕行动慢了卖不上好价钱。
高欢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他派边上的徐州刺史任祥作为行台,带着豫州刺史尧雄、广州刺史赵育、阳州刺史是云宝等人领兵去攻打已经叛变了的颍州,打算教训一下这帮叛徒。
独孤如愿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宇文贵前去支援。
宇文贵带领两千人马离开洛阳,直奔颍州。等他到达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的时候,得知尧雄等人的部队距离颍州只有三十里,人数超过两万,后面任祥带着四万多人也很快就到。
众将都认为敌人太多了,根本没法打,要不咱们先驻扎在这里看看情况发展再说?
宇文贵不同意。他当年跟着源子雍南征北战,大场面见得多了,这点儿人数差距根本不算什么。他对部下道:“用兵是诡道,不能用常理度之。现在敌众我寡,尧雄肯定认为我们不敢进军,这样他就可以顺利拿下颍川,之后跟任祥会和再去攻打别的州。如果咱们真的等在这里,那才是正中他的下怀,而一旦颍州失守,咱们再想拿回来就困难了。所以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尽快进入颍州,直接打乱尧雄的如意算盘,之后趁着他进退失据的时候出兵攻击,肯定能赢。”
事实证明,相对于将领的能力和部队的士气而言,人数上的差距真是那个时候决定战斗胜败最不值一提的因素。宇文贵进入颍州之后,背城列阵跟尧雄的部队直接开打,战斗中宇文贵的战马被流矢射中,他干脆弃马步战。在宇文贵的带领下,西魏将士各个奋勇争先,最终把尧雄的部队完全击溃,赵育临阵投降。
这时怡峰也带着五百骑兵赶来支援,宇文贵乘胜追击,在宛陵击败了任祥的主力部队。是云宝见情况不对,转身干掉了现任阳州刺史那椿,交了个投名状也举州投降。
与此同时,韦孝宽趁着尧雄出征的机会,领兵偷袭了他的根据地豫州,留守豫州的都督郭丞伯、程多宝直接叛变,把现任刺史冯邕连同尧雄的家眷一起抓了起来,举州投降。
继河东之后,河南地区也开始变了颜色,目前为止,洛州、颍州、梁州、阳州、广州、豫州、东郡等地都已经先后叛投西魏,其它很多地方也处在倒戈的边缘。
东西魏之间已经攻守易势,高欢正面临着出道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