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孝心里知道,村里这些是非的事情,有时候他也没办法完全讲道理,因为他们这些人啊,根本不是以道理作为为人处世的原则,而是以他们刻板传统的固有思维。
这种思维年轻的时候没有改变,老了又怎么可能改变呢。
想都别想。
要一个人真正转变,没有巨大的变迁或者痛入心扉的经历,是绝对不可能的。
王天孝让几个施工人员先等着,他骑着摩托车沿着指示的路来到那个门口有核桃树的人家前。
车停下来,刚要去敲门,就见木制的门突然开了,有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王天孝愣了下,觉得这个小女孩有点面熟。
正在回想这是谁的时候,小女孩看到王天孝也是愣了下,迟疑片刻忽地转身跑进大门,将木门重重关闭,里面还插上了门栓。
王天孝愣住了。
这是啥节奏啊,他长得也不难看啊,这个小女孩怎么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一样,进去就进去吧,为什么还要栓上门呢。
完全将他搞懵逼了。
王天孝打量下这户人家,发现这家人日子过的不是很富裕,虽然是单门独院了,墙却不是砖头,而是用土坯垒的,部分地方已经有些脱落,看起来还有些年代了。
院子的大门就是一扇模板,靠下面的位置破了个洞,能钻进一只猫。
最吸引王天孝的是这家门上的对联,虽然也是常见的:飞雪送春归,爆竹辞旧岁,可写这副对联的人却有一笔很不错的毛笔书法。
因为写的很随意,是带着几分草书的味道,所以王天孝能确定肯定肯定不是什么街道买的对联。
街道哪些人,那能写的出这种草书。
又有几个人,愿意买草书的对联呢。
能写出这么一副对联的人家,怎么会有那么不讲道理一个老太太呢。
王天孝暗暗揣测着。
上前敲门。
“砰砰砰。”
没人理睬。
“砰砰砰!”
王天孝又敲了三声。
里面安静的连个狗叫声都没有,若不是王天孝刚才看到有个小姑娘跑进去了,他还真以为这家没有人呢。
“砰砰砰!”
他又敲了几下。
这回,终于门缝开了,又露出那个小姑娘的脸。
“你要干什么?”
小姑娘脆生生地问道,眼里充满畏惧。
王天孝刚要说话,突然想起这个姑娘是哪里见过了。
这不就是上次那个被他捡起来的小女孩嘛,因为她的缘故,他还被她奶奶告到了派出所。
这么说的话……
王天孝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原来所谓老太太,就是那个老人啊。
他终于理解施工人员的不容易了。
那个老太太,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了。
就是王天孝自己,上次也是被搞得心态差点崩了。
更何况其他人呢。
他也明白小姑娘为什么怕他,都是上次积累的恐惧呗。
小孩子不像大人,能化解情绪,她们往往对情绪有更敏感的呼应,上次害怕了,这次见到人,就会潜意识害怕。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所以,她直接问王天孝要做什么,明显就带着审问的情绪。
“小妹妹,你不要害怕,叔叔不是坏人,我们上次见过的对吧,你知道是叔叔把你从人堆里拉起来的,比不是人贩子,你说是吧?”
小姑娘犹豫片刻,点点头。
王天孝这才放心下来。
上次他明明被冤枉了,小姑娘迟迟不愿意说话,只知道哭,他还以为这孩子是脑子不灵光呢。
现在看起来,应该只是当初被吓着了。
人完全没问题,挺精灵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那叔叔问你啊,你奶奶在家吗?”
小姑娘摇摇头。
她的脑袋本是夹在门缝里,一摇头就被门撞疼了,顿时龇牙咧嘴,像个可爱的小猴子。
“那你能告诉叔叔,你奶奶去哪里了嘛?”
“去二伯家。”
“你二伯家是不是?”
“嗯。”
“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嘛?”
“不知道。”
“叔叔有事情找你奶奶,你能带叔叔去下你二伯家吗?”
小姑娘犹豫下,摇摇头,不答应了。
她同意的事情就会出声,要是不符合她的心思,她就保持沉默。
对王天孝充满警戒心,挺好玩的一个姑娘。
“既然这样,那叔叔在这里等你奶奶吧。”
王天孝也没其他办法,他来都来了。
总不能事情不办完,铩羽而归吧,这个事情不搞定,不管拖到啥时候,都
过不去。
于是,他一边逗小姑娘说话,一边等着那个老太太。
心里是既期望她赶紧回来,一方面呢,又担心接下里要和那么个老太太说话,就觉得心累。
他向来都是和人先礼后兵。
只有别人不喜欢他的礼貌时,他才会告诉别人,他这个人其实也有脾气,而且脾气还不小。
他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你要是好好说,或许还能看在可怜的份上,不那么计较。
但要和王天孝来横的,他可是谁都不怕。
会非常勇敢的刚上去。
不知不觉,大概过了个把小时吧。
王天孝都说的口干舌燥了,终于在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老太太。
因为他一直在关注,一眼就认出正是那个可怕的老太太。
如假包换。
而那个老太太看到王天孝,也是愣了片刻,大概她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还碰到王天孝,世界会这么小。
很快,她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冲回自家门口,差点没把王天孝给冲倒。
看到孙女没什么问题,这才勉强放下心来,指着王天孝就问:“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看来,对自己敌意还是很深嘛。
王天孝调整好心态,给自己先加了一层防护盾,然后才说道:“大娘,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情想商量。”
“我没什么和你要商量的,你走吧。”
王天孝:“?”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幸亏他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丝毫没后被影响,他继续笑着说:“大娘,上次的事情不是个误会嘛,既然我们都说清楚了,你怎么还对我保持着这么大的敌意呢?”
“啥说开了,我压根就没和你说开,还不是你给所长灌了迷魂汤,让他分不清楚是非……”
“大娘,我哪有那种本事啊,”王天孝算是理解了固执到极限是什么概念,他见既然解释不清,便不想继续解释了,直接进入今天的任务主题,“大娘,其实我今天来……”
“走啦,给你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必须听我说完啊,因为你要是不听我说,那那边施工动了,你可就别到处找人闹。”
大娘一听施工,这才知道王天孝的来意,便重新打量了王天孝一眼,恨恨地说:“原来是因为你,我就说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你年级轻轻的什么不好做,怎么就想着挖人家坟地呢?”
果然,原因就是施工人员说的那样。
说到这个平坟,确实是个历史问题。
因为庆城一直实行的是土葬,这种风俗一直到王天孝上辈子来之前都没有改变。
早些年,大家的坟都埋在自己家的自留地或者承包地里。
因此走到大路上,就能看到到处都一座座的坟包。
开始人少还没什么关系,可随着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地里的坟包也就越多了,以至于影响到正常种地的秩序。
想想,很多地本来是一片片四方四正,突然在里面埋了几个坟包出来,地就会被分隔成小片,机器无法在里面转圈,种植起来也变得不容易了。
因为这种原因,政府终于在前几年对土葬坟包进行了改革。
由政府出面,在沟边专门设立了墓地,全村所有人都可以在那片巨大的空地上去埋人,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
要求所有人必须将地里的坟包迁出去,如果不迁的话,就要强制抹平,反正不允许地面山看起来有很多坟包。
要求一眼望去,四处都是平坦的。
老太太的老伴坟地估计就是这个时候被强平的。
肯定因此产生了不满情绪呗。
当时平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迁坟了,大家也都觉得既然政府有安排公墓,那就迁过去吧,顺便将父母合坟,或者和爷爷奶奶埋葬在一起,祭奠的时候也方便。
但总有些人很难说话,他们就是不愿意顺应号召,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坟地被强平,和土地融为一体,再也找不到坟具体的位置了。
或许,刚平过一两年,大致还能分得清,可时间一长,面对四处都一模一样的坟地,又有几人能清楚记得呢。
这样就给上坟带来一个巨大的麻烦。
上坟的时候,是要看坟头和坟尾的,一般人们会在侧面或者坟尾烧纸,这是因为棺材放的时候,就是按照坟头和坟尾的顺序,在坟尾烧纸就是对着脚烧纸,要是换做是坟头,那不就是在头边烧嘛,很不吉利。
所以,不是很搞不清楚状况的人,谁还顶着风不搬迁呢。
这老太太大概就是哪些特别难搞的人之一。
她可能没想到事情走到这种程度了,坟是没有迁,可压根就找不到了。
这才急了,不想让人家动那边的地。
可那边的地,本就是荒地,又不属于她家,她能管得了别人嘛。
“大娘,你看啊,那片地本来就不属于你们家,甚至都不属于米家村,原来空置的时候你用也没关系,现在我们要用了,你还这样占着,那就不太合适了是不是?”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不要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听,我只知道我老伴埋在那附近,那就谁都不能动,你要是敢动,我就和你拼命。”
老太太继续发挥她的彪悍性格,表现的很稳定。
王天孝微微一笑,“大娘,主要问题是,这事情你也做不了主啊,我们现在和您商量,那是尊重您,要是您一直这样下去,那我们就没办法商量,只好强制去了动了。”
“你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看看,若是真拼命,你要是出了点问题,孙女怎么办呢,还有你上次抱的那个孩子,又怎么办呢,你难道不管他们了嘛?”
老太太愣了愣,一时间没搭腔。
“大娘,今天我来呢,是想和您好好谈谈,其实我知道您是个懂事理的人,这片地是公家的,即使今天不做电站,改天也用作他用,不可能一直这样闲置着对不?”
“我管他呢。”老太太还是嘴上很硬不过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气势。
“我们现在动这个地方,起码我们还和您好好商量,您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想想去帮您完成。但是要是遇到个不讲道理的,你不但什么都不得,可能还会被欺负,您说这又是何必呢?”
“你在吓唬我这个老婆子啊,我就在这里,看看谁能拿我怎么样?”
“您确信不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反正不管是公家私家的,我老伴埋在里面,就是不能动。”
王天孝笑了笑,点点头说:“那行,既然您不同意,我就去找您村上的村长,让他来和您说。”
“找村长?”
王天孝没想到提到村长,老太太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你去找啊,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王天孝心里暗笑。
要不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问题,地方是和米粮以及李站长一起看好的,确信这个位置不会侵占别人家土地,不会对米家村的村民造成不利因素,他才同意在这里的,他可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影视作品里那种逼着人家孤儿寡母搬迁,让出土地的恶霸。
他想着既然老太太搞不定,就只能去找米粮解决了。
听说米粮在村里的影响力很大,一般人都会给他面子,很听他的话,说不定由他来说,老太太就愿意了呢。
可他还不知道米粮家具体位置,正在想要不要找个人先问问,却看到米粮刚好从刚才老太太出现的位置走过来。
米粮看到王天孝,也是很意外,连忙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王兄弟,你怎么到我们米家村也不提前通知我,我说过要请你吃我们村最好的豆腐脑。”
王天孝笑道:“是临时来的,还没来得及知会米老哥。”
“怎么,你来这边有事情啊?”
“还不就是为了那个电站的事情嘛,就上次我们一起看的,如果不在下面放一个配电站,那我们场站里就没办法用电。”
“哦,那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你怎么来这里了……”
米粮听得有些迷惑了。
于是,王天孝只能委婉地将面前这个老太太阻拦动土的事情告诉了米粮,他注意到自己说的时候,米粮的表情很复杂,不时看向老太太,面上还带着几分埋怨。
一直等王天孝讲完,他才绕过他,走到老太太面前,无奈地说:“娘,你怎么又来了呢?”
啊?!
王天孝顿时傻眼了。
这是什么节奏呢。
他们是母子关系?
怪不得自己刚才自己说找村长的时候,老太太一脸无所谓,原来村长就是人家的儿子,怪不得这么有底气呢。
“老四,你看看这个人,他又要动你爹的坟了,你到底管不管呢?”
“什么我爹的坟啊,我爹活得好好的哪里来的坟呢,娘,你的病又犯了,给你说了很多次,我爹好着呢,他就是住在我大哥家,你要想他,我们就带你去看嘛,怎么就说他埋在地里呢,你这样一直咒他,就算是个好好的人,也被你咒死了。”
王天孝在一边听得直发愣,信息量太大了。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该听的秘密。
一时间,走也不是,停留也不是。
正当王天孝左右为难时,米粮也注意到他的困窘,便苦笑着对王天孝说:“王兄弟,让你见笑了,我娘就是这个样子,自从年轻的时候受了点刺激,现在时不时就会犯病,认为我爹已经死了,还被埋在地里。”
王天孝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更没想到世界这么小,这个难说话的老太太竟然是米粮的母亲。
他也是苦笑声,“原来是米老哥的娘亲啊,这下可好办多了,你们家这位老太太确实厉害,搞得我是左右不是人。”
“我理解,莫说是你,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不也时长被弄的下不了台嘛。”
“既然弄清楚那就没事了,”王天孝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本来看到老太太还有点糟心,现在发现原来是一种病,他便又觉得老太太有点可怜。
一个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幻想丈夫被埋在土里了呢。
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感。
若说爱吧,在她的意识里,对方又死了。
若说没有感情,为什么又痴痴地守护着实际并不存在的墓穴呢。
人间的事情,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天孝也不想多去猜测,这是人家的私事,与他并无关系。
“对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的话,上次救下我侄女的就是你了?”
“你侄女,就是那个小姑娘嘛?”王天孝指着还藏在门缝看外面的小女孩。
“嗯,这是我二哥家的孩子,我二哥……不在了,所以倩倩一直跟着我娘住……”
米粮大致讲了他哥哥一些事情。
王天孝听完也是叹息不已。
再看小女孩充满忌惮和警戒的眼神,大概就懂了。
一个从小没有父亲,母亲跟人跑了的孩子,对大人肯定哪来的安全感呢,警戒是必然的事情吧。
“王兄弟,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啊,那个派出所的米所长就是我们村里的人,我听说他过了,要不是你将倩倩救起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哈哈,客气啥呢,米老哥,举手之劳,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呀,换成是老哥你,不也会这样,实在不值得说什么。”
“话虽如此,本该做和愿意去做,是两回事。现在人心不古,愿意做点这种顺手好事的人又有多少呢?”
王天孝苦笑声。
心想米粮这是你不清楚状况,比起后世老人大街上倒地人都不敢去扶,现在这种状况已经好多了。
社会发展到那种阶段,也不能说是怪好人不愿意出手。
好人只是不愿意被钓鱼。
做那个被反咬一口的东郭先生罢了。
做好事,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但不能因为做了好事反而别倒打一耙。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将事情真相还回来,很多人明明是很好,也做了很好的事情,可到头来身败名裂,甚至在狱中被关了半辈子。
世上别有用心的人多了,好人就不够用了。
这些坏人他们想占便宜,又搞不过和他们同样的坏人,便只能将目光锁定在好人身上。
欺负好人,成本……实在太低了啊。
这边老太太看儿子过来了,突然就变得温顺很多,被米粮哄着进了院子。
米粮亲自和王天孝去找了施工队,解决了开工的问题。
场站的用电项目算是正式走上规程。
回去的时候,王天孝耐不住米粮的邀请,专门跑到他们家里还吃了一顿豆腐脑。
可在米粮家里,他又见证了让他感动不已的事情。
原来米粮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妻子。
之前,他听米粮一直说家人,还以为他的妻子对他有多好呢,是个多贤惠的女人呢。
到了米粮家里,才发现他妻子患有非常严重的关节炎,整个人的四肢全部发生了病变,看起来就像是鸡爪,或者是那种百年老树的根。
三十多岁的女人,比七八十岁的老人还要恐怖。
王天孝本是个还能稳住心情的人,但走进大门的瞬间,看到那个躺在堂屋门口晒太阳的女人,还是惊得站住了脚步。
本能的有点恐惧。
因为这个年代人们普遍很穷,很多人穿不起棉花做的衣服,而冬天也比后世冷,经常会达到零下三十多度。
所以很多人小时候就被冻坏,有了关节炎。
王天孝对关节炎非常熟悉,因为王天仁上辈子就是关节炎最后死亡的。
听说是全身没有一寸地方不疼,简直是生不如死。
王天仁死的很突然,说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有点自杀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