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在即,清风徐徐。
风中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与里中果树的花香、桑榆枝叶的清香混合,给人以奇异之感。
一条黄色的土狗,威风凛凛,汪汪叫着,欢快地奔跑在刘让等的前边,时而停下来,扭头等待刘让。这条狗,便是刘让家的大黄。刘让喜欢它喜欢得很。大黄今儿个立了功,帮着找到了两个藏起来的海贼,等牛再宰了,得让它也开开荤,过过口福,赏两根牛棒子吃。
不过,刘让的心思这会儿不在大黄的身上,他的心思全在曹干方才的那一问上边,他倾神凝听,听得张曼回答曹干说道:“曹君,‘王氏伪也,天命不在’此谶当然是真的。”
“不知《包元太平经》中,可又有言王氏的政,还有几年好活?”
张曼抚须答道:“这个,吾经中未有明言,然王氏代汉系乃伪政,只待真应天命者出现,其政自消灭矣。”
“经中可有说,真应天命者谁人?”
张曼说道:“现而下,传之於世的谶纬极众,纷扰世间,惑民耳目,使民真伪难辨,但在我观之,多是不足信的伪谶!王氏代汉以前,即有‘荆楚当兴,李氏为辅’等谶,可有应否?今传之谶,尤为广者,又有‘废昌帝,立公孙’、‘代汉者当涂高’、‘刘秀发兵捕不道’云云各种,……拿我张氏言之,乃至有‘张氏为天子’之谶!此类各谶,愚人信之,遂有诸辈各以为自身应谶,喜不自胜,於是纷生觊觎,起贪求之欲,至有为应谶而改名者,如前汉之国师,沛人刘歆就改名为‘秀’,结果何如?威、名不足,单以谶应,可谓乎‘水中望月’!”
“如此,以张公的慧眼高见,什么才不是‘水中望月’?”
张曼斩钉截铁地说道:“《易》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庄子》曰,‘名者,实之宾也’。先立‘德’,再有‘实’,然后以谶应之,方才不是‘水中望月’!”
曹干心中啧啧称奇。
好个张曼,黄衣黄巾,持杖悬符,靠着“道术通神”在乡间竖威招众,却原来他本质上是个“脚踏实地”的,谶纬什么的,听他话里意思,他其实是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也不是不信,但他更为看重的是“实力”,绝非是那种一听谶纬应到了自己身上就昏头昏脑的傻瓜!
曹干轻轻拍了拍手,笑道:“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足下以为,我之所言可以听乎?”
曹干叹道:“岂止只是可听啊!张公,公之所言,正解我许久以来的疑惑!”
“哦?解了足下何疑?”
曹干说道:“不瞒张公,谶纬之言,我起初是相信的,可在我投从义军以后,我却是越来越迷惑了。最先,我所投从的是鄙郡之董三老,后转至贵州,跟着刘将军投从了力大率。董三老其人,凶残暴虐,所过之处,乡里残破!力大率固是人杰,英雄豪迈,可是力大率帐下的不少从事、卒史,却是与董三老没有不同,凡克城池,无不烧杀掳掠,亦残民至深。论他们的行径,实与今夜我等所诛之海贼无异!我就在想,王氏之政,当然是虐民之政,张公言说‘王氏伪也’,我以为然,可是如董三老、如力大率帐下的那些从事与卒史们者,他们又与王莽有何区别呢?谶纬所应者,若是这样的人,那老天也太不开眼了吧?此即我久来之疑!”
“董三老之名,我约略有闻,其之行径,我不知晓。足下说到力大率,……”
曹干问道:“张公,话说半截是何意思?力大率怎么了?”
“力大率,绝非能成事者!”
正好刚走回到刘让家的院外,曹干停下脚来,顾盼扭头,熟视张曼稍顷,摸着颔下的短髭,嘿然一笑,说道:“张公,力大率是我的大率啊,你与我说这样的话,你不担心我恼怒么?”
张曼神色如常,说道:“足下恼怒什么?”
“我愿从刘将军,干里迢迢,来至徐州,投附力大率,所为者何?力大率威名远扬,将来若能成事,我等可以攀龙附凤。公却直言,力大率非能成事者。则若如公言,我不是白来投从力大率了?投了力大率后,历次恶战,我皆浴血身先,我浴的血、身的先岂不也白浴白先了?”
刘让神色微变,察看了下曹干的神情,紧张地看向张曼。
张曼哈哈大笑,说道:“与足下相识不长,也已有八九日,才知足下还是个诙谐善说笑的!”
“张公哪里看出,我是个诙谐善说笑的了?”
张曼正色说道:“要说足下是因慕力大率威名来投,我实难相信!力大率是鄙郡人,我与他虽未见过,其人、其为我早已知之,他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觊觎’、‘贪求’之辈。如足下者,怎么可能会因慕其威名,不远干里来投?”
“如我者?不知在张公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曼说道:“足下此来鄙乡击海贼,将至鄙乡,先亲身来察贼情,可见足下之谨慎;来察贼情,随行只带高君三人,可见足下之胆雄;用石块假做金饼,计欲用以诱贼,可见足下之智谋;将诛贼前,部署周密,可见足下之周到;诛贼功成,不贪小利,分缴获於众,可见足下之深通兵道;前得业亭、朐县,独足下领部还,不掠百姓,可见足下之仁民;适闻足下以诸义军残民为恶,可见足下之远志。如足下者,人杰堪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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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
张曼笑问说道:“我说的对不对?足下是不是这样的人?”
“张公,你说的我都惭愧了!我是个乡民出身,至今帐下无非两百部曲,何敢当人杰之誉?”
张曼慷慨说道:“昔汉之高皇帝起也,遁於山泽之间,众不过县徒十余,终肇汉家两百年基业!陈王举事,倡言‘王侯将相,亦有种乎’?天意,岂人之可测?足下又何必自谦?”
曹干喟然叹息。
张曼问道:“曹君,为何叹息?”
“张公,话既已说到此处,我就实言相告与公吧!原在鄙乡耕种时,我本以为天下英雄都当是何等样的人物!起事以今,所见所闻,大失所望!张公誉我有‘志’,人贵自知之明,我不敢说我有多大的志向,可烧杀掳掠,迹同与贼,非我所欲!唯是我虽然不甘於此,智短识浅,苦於无高明之士相助,遂不得不沦落至今!流离数百里,转战两州地,若乌鹊之飞,无枝可依。自见张公、刘君,公智谋深远,刘君气宇轩昂,我有一奢望之情,敢言与公、刘君!”
张曼整了整衣襟,肃然而立,说道:“君请言之。”
曹干正过身形,长长地向张曼、刘让一揖,说道:“如公与刘君不弃,敢请公与刘君助我!”
东方天空,一轮红日,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喷薄而出。
光明驱散了夜色,初生的太阳,光芒温暖,尚不耀眼,越过里中的宅院、越过刘让家的高楼,洒落在曹干的身上。刘让看去,那阳光恍惚在曹干身上黑色的袍服外,描绘上了一圈金边。
张曼受了曹干这一揖,请他起身,随后向曹干下揖,说道:“曼虽鄙陋,亦择主也。力子都虽威震鄙郡,曼不屑投,候君久矣!蒙君不弃,怎敢不竭诚尽力,以为报效?”
刘让呆了一呆,似乎是张曼的这一揖、这一言非他所料,但他也就是一下没回过神而已,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跟着下揖,学着张曼的话,也说道:“曹君,我与张公早就想揭竿起事了,不得机会。与君初见,便深觉君非常人,在下愿与张公,同报效於君!”
曹干大喜过望!
请求张曼、刘让帮他,只是曹干的试探一请,能不能成,他是没有把握的,却居然成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向张曼说的他苦无人相助,这一句话是他的真心话。
在义军里头,他可以相信的人有很多,曹丰、李顺、高况等等,他都可以完全信任,但是能够站在他的这个层面上,或言之站在“战略”的高度上和他一起商量发展方向的,一个没有。
最早起事的时候还好,活命第一,他尽管反对董次仲等的做法,可也还没有那么多想法,——那个时候,实力也不允许他有什么别的想法,但随着他、曹丰他们这伙人渐渐有了点实力,他的想法却不免的便随之活泛起来。他的部曲是只有两百人,加上曹丰的部曲,他们可是就有四五百人了,并且是经过了好几次硬仗的四五百人!是不是可以开始转干自己的事业了?
特别最近,随着因为政治立场不同,他与刘昱之间的矛盾逐渐浮现,他这样的念头是越发的有之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跟着刘昱干下去,他已能料到,早晚得跟刘昱闹翻。
刘昱现在是实力还不算足够,所以当他违背刘昱军令的时候,犹能容忍他,等刘昱实力足够了之后呢?刘昱还能容忍他么?到那个时候,怎么办?是违背心意,老老实实地听刘昱的命令?还是固守本心,火拼不过,被刘昱杀了?这两个,他都不愿意。
可是没人帮他,没人和他一块儿商量,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故他虽苦恼满胸,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仍是左思右想,不能抉择,彷徨之状,就像他之自述,诚是如无枝乌鹊。
接触张曼的时间不算长,张曼此人,曹干却早已看出,是个人才!
顺着话风,果断地向他提出了相助之请,得来了意料之外的欣喜。
有了张曼的帮忙,往后该怎么发展,在战略方面就有人可以商量了,可以预见得到,这对自己来说,将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这些天为以后的发展而苦恼时,曹干偶会想到刘备初得诸葛亮时的感叹。在得到诸葛亮之前,刘备是何等的狼狈?曹干能够真切的体会到,那个时候的刘备的心情,必是与自己一样的苦恼!也就难怪得了诸葛亮后,刘备会有那样的感叹!
感由心发,情出於衷,曹干将张曼、刘让扶起,欣喜而快慰的心情难以克制,明媚晨光的照耀下,入怀怡人的晨风中,他与张曼说道:“得公相助,如鱼之得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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