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皇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很了解太子的为人。”
汤承沉声道,“倘若他有谋反之意,就凭你手底下的那些影侍,拦得住他的千军万马?影侍确实各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但你才有多少影侍,五百,八百?可如果他想造反,一天的时间便能集结十余万部众集结在北京城下!”
“你挡得住?”
“他若是没有反心,而你却对他设防,怀疑他有谋逆之志。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敢怀疑,他就敢反!”
朱高燨可不是大秦扶苏公子那样的老实人。
他可能没想要造反,但如果你怀疑他要造反,他真就敢反了!
怀疑是动手的前兆,无论你有没有想过对他动手,只要表现出想要动手的意思,他就会先下手为强,而且一出手就是奔着要你命去的。
那站立在屏风旁的神秘人默不作声。
汤承继续说道:“你并非不知道,陛下已经定下了要传位于太子的决心。皇宫中的那间卷宗密室,唯有皇帝才有资格踏入,陛下却准许太子自行出入。”
“太子换防九门守将,把辽东的卫所调到了山海关,这件事陛下知道,但他却没有表态,这其中的含义你还不明白?”
“之前大皇子监国的时候,文华殿经手的所有文书,都得送到乾清宫复查一遍。即使陛下北巡时,也勒令大皇子要将文书送至北京。可现在太子爷监国,陛下从未翻阅过文华殿送来的文书,可见陛下对太子是何等的信任。”
“当初太孙联合魏国公意图谋逆,陛下毫无芥蒂的便将京师关防与上十二卫的权力交于太子。”
“太子东征朝鲜时,手上握着大明过半的精锐军队,九边不设防,边军皆听之号令,就连大明最精锐的郑和水师也要服从他的命令。当时的他,倘若有反心,谁人可挡?”
“要反,他早就反了,还会等到今日?”
“倘若他想反,刚才又何必去耗费精力施针为陛下续命半载?”
都在权衡,都怕扑空。
为何古今有无数人,总会在一切关键时刻做出令人觉得愚蠢的行为?譬如鸿门宴上放走汉高祖刘邦的楚霸王项羽,又如不顾反对决心发动夷陵之战的汉昭烈帝刘备、再如临终前将禁军交付于赵匡胤的后周世宗柴荣……
他们无一不是人中豪杰,聪明绝顶之人,为何会犯下令人啼笑皆非的大过?
项羽一向被人冠以“打仗不用脑子”之名,实际上,他却是当时最顶尖的将帅之一,兵家集大成者,兵形势的杰出代表,他绝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而是一个精于布兵排阵的名将。
刘备被人讥讽是伪君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哭哭啼啼和摔儿子。殊不知,刘备自身也是一名经验老道、精通战术,既擅长抓住机会,又擅长制造机会,能带给敌人极强压迫感的将领。只不过因为他太擅长得人、识人、用人,遮盖住了自己在用兵上的成就。
后周世宗柴荣,后人对他的印象就只有此人把禁军托付给了赵匡胤,选择信任一个最不值得信任的人。又怎知,柴荣雄才大略,勤政爱民,一生戎马,勇字当先,征北战,西败后蜀,收取秦、凤、成、阶四州;南摧南唐,尽得江北淮南十四州;北破辽国,连克三关三州。
真正影响一个人的,是他的情绪。
项羽的傲慢,刘备的义气,柴荣的无奈。
而对于掌控影侍的神秘人来说,从他的立场出发,他不在乎谁有没有想过造反,他只是在想谁有能力造反。此时皇帝陷入晕厥,在太子面前,他们就像是待宰的羔羊。
将自己的一切全都交付于他人的想法?
对于他这个一向独裁的人来说,这是最令人不安的。
那神秘人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也罢,那便将一切都托付于他吧。”
汤承明面上没有职务,实则控制着皇宫四司八局十二监,整个帝国的虎符印绶,都在他的手上。最关键的是,连坐镇上十二卫的护卫将军樊忠都信任他。
那神秘人掌控的影侍,是京师里最具威胁的一股力量,就像是一把藏在黑暗中的利刃,一击毙命,难以阻挡。
而朱高燨,在朝堂上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当汤承与神秘影侍妥协后,他现在与皇帝其实没什么两样了,整个大明的军政大权集于他一身,关内关外二百余万军队,以及两京一十七省上下官员,都由他来调动。
即使没了皇帝,只要朱高燨这个储君还在,大明就不会乱起来。
但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大多数皇帝都会防着太子的原因。皇帝既需要太子握有大权保证王朝平稳,又害怕太子手上的权力过大而威胁到自己。
能像朱高燨与朱棣、朱标与朱元章这般,太子和皇帝相互完全信任的父子,从历史看来也是极为罕见的。
……
朱高燨从乾清宫出来以后,并未返回东宫,而是直接去了文华殿。
他先是宣告京中官员,皇帝陛下去香山游历了,国务全权交由他来处理。文华殿值守的官员也没起疑心,毕竟这些日子来,皇帝不当家,大多情况都是由太子爷理政,如今干脆撒手不管了,虽说有些不妥,但勉强也说的过去。
朱高燨从汤承的手上拿到了虎符印绶,又有玉玺为凭证,从名义上来讲,现在连皇帝都得听他的。虽然现在皇帝还搁乾清宫晕着呢,但除了极少数知情人,剩下的大都被蒙在鼓里。
他接管帝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近来国务繁忙……”的借口,勒令文华殿内官员加班,一直加班到了凌晨。虽说官员们心里在抱怨,但面子上也不敢说些什么。
毕竟,朱高燨以身作则,他自己也跟着一起加班了。
瞧瞧,连老板都这么敬业了,你们这些打工的还想休息?你们回家以后睡得着吗?
一直到了深夜,朱高燨的身体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他虽然身体还扛得住,但精神内耗已经是有些昏昏欲睡,这才让群臣下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群臣退下后,他在后殿里歇息了下来,躺在椅子上,累的不想动弹,索性就这么躺的了。
朱高燨轻闭双目,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作声。
阿弃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将雪白的狐皮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轻声道:“雪还在下,天凉,后殿里也没个炉子,你现在扛着国家的大梁,是万不能被病倒的。”
朱高燨调侃道:“你怎么忽然说话腻歪起来了,像我家颖贞似的。”
阿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是个影子罢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工具,也就在这私底下能与你说上两句话。”
朱高燨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这个一直在自己身边护卫的影子侍卫,看似冰冷,实际上是个内心空虚的话痨,即便他平日里羊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可心中却因为太过孤独渴望着与人亲近。
可偏偏阿弃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孤独下去,唯有和朱高燨谈话的时候,方才能表现出一点情绪来。
真是可悲啊,连说话都像是偷情一样,得偷偷摸摸的。
朱高燨缓缓说道:“你不是工具,你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当影侍的时候,怎么样我管不着。可现在你归我管,在我这里,你想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没人能拘束你,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阿弃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自由?
他从未想过这个奢侈的问题。
他自幼接受影侍的残酷训练,在地狱中成长,终日在刀尖上行走,浑身上下浸泡在鲜血当中。他就像是一件刀剑,没有情绪,没有思维,能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服从别人的命令。
在来到朱高燨身边之后,他方才感受到人该有的情绪,他惊讶的发现,自己也会感动,也会害怕,也会恼羞成怒……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发现了一座宝藏,这个宝藏就是他自己。
阿弃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讲个故事。”
朱高燨疲倦的点了点头:“嗯,你说,我在听。”
阿弃陷入了回忆当中,沉吟道:“我的父亲,是洪武朝时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在中山、开平二王死后,我的父亲多次统领大军,也多次立功,连太祖高皇帝都对其优礼有加。”
“后来,我的父亲奉命率军北征元庭,他英勇盖世,打了一场大胜仗。在漠北,他第一次遇见了我的母亲……然后强辱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元主的妃子,不堪受辱想要自杀,可正当她想要自杀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怀孕。而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
“我的母亲犹豫再三,还是于心不忍,一直拖到将我生了下来,将我托付给了父亲,方才自杀。因为母亲的死,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斥责了我的父亲,并予以很严重的惩罚。”
“我的父亲觉得这一切都是我惹的祸,拔剑就要杀我,只不过那时我尚还懵懂,看着剑刃不知所措。好在懿文太子恰好路过,宅心仁厚的他从父亲的手上将我救下。”
“然而因为我的身份过于复杂,懿文太子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我,恰好当时太祖皇帝着手组建影侍,便将我送入了影侍的训练营当中。”
“虽然活了下来,可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的父亲强辱了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因此自尽,我的父亲又想杀了我……我的前半生,活在噩梦当中。”
“直到……我遇见了你。”
“你让我明白,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影子。”
这是一段漫长的自序,等说完时,阿弃久久无言,似乎很是痛苦。
他低下了头,却发现躺在椅子上的朱高燨早已闭上了双眼打鼾,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又或许因为阿弃守在身边能够安心,他睡得很是香甜。
阿弃犹豫的了一下,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看,我面具下的真容吗?”
他仔细打量,反复确认朱高燨是真的睡着了以后,纠结了很久,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选择,最终还是决定了下来,将手缓缓搭在了面具上。
杀完人都不带多眨一下眼的他,此刻却忍不住的手抖。
终于,他还是大胆的摘下了脸上的恶鬼面具。
这是自从他成为影侍以后,第一次在人前摘下自己的面具。
面具下的真容,既不是伤痕累累,也并不丑陋。
出乎意料的是,隐藏在面具下的是一张绝美的容颜,肤如凝脂,红唇娇润,明镜清澈的桃花眼好似一泓清水,濯而不妖,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似有雪雾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
谁能想到,在那恶鬼的铁面下,在冤魂与鲜血的洗礼下,竟隐藏着一张如此惊艳的绝世真容。
……
“啊,原来是蓝家的姑娘。”
脑海世界里,看到阿弃的真容,朱元章陷入了回忆当中,“当初标儿把她带来的时候,咱考虑到她是蓝玉和元妃的私生女,便庇护一二。未曾想到,昔日种下的因,长成了如今的果。”
“真是人生无常啊。”
……
阿弃重新戴上了面具,轻笑着自言自语:“反正你睡得正香也看不到,戴上这面具,我还是那个影子,一切都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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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或者说是她愣在了原地,直直的看着躺在椅子上的男人。
朱高燨歪着头,就这么睁着眼睛与她对视,眨了眨眼、
阿弃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朱高燨澹澹的说道:“我压根儿就没睡。”
他也挺意外的。
自己只是太过疲惫,索性就闭上了眼听阿弃讲起了故事。
何曾想到,对方讲着讲着,还以为他睡着了,便开始袒露心声,最后甚至摘下了从未摘下过的面具。
而朱高燨从头到尾,就这么静静的听着、看着,直到阿弃摘下面具时,毫无波动的内心才掀起了波澜。
我草,我把你当兄弟,结果你是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妞儿?
坏了啊,哥们儿这不就见色起意……不对,哥们儿这不就一见钟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