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街道上,有一驿骑横冲直撞,背插旗帜,如同一阵狂风般疾驰,大喊:“六百里加急,挡我者死!”
却见那驿骑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眩目,过如飞电。这金牌上书八个金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
看到这金牌,望之者无不避路。
昔日秦桧和宋高宗合谋,一天之内,发了十二道金牌,将岳飞从前线召回,用的就是这种传递方式和凭证。
看到这个凭证,路过驿站的官吏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这表示驿骑传送的消息万分紧急,不得留其在驿站逗留,事关重大。
驿骑马不停蹄,从北京九门一路闯入皇城,再至文华殿,终究在殿前停了下来。驿骑翻身下马,却已累的浑身瘫软无力,双腿犹如泥湖似的不听使唤跪了下来、
尽管如此,驿骑还是取出信函,将其举过头顶,拼了命的用双手拖着身体往台阶上爬去,嘶吼道:“六百里加急,蜀王府来信,请太子殿下务必亲启!”
奈何台阶太高,他终究还是未能行至殿门前。
用尽了这最后的力气,驿骑当场便晕厥不起,他从成都而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驿过一驿,只为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函送至北京。
朱高燨从正门走出,顺着台阶走到了驿骑的面前,先是从驿骑即使晕厥也死死攥着的手中扯出了信件。
信件的封面上,红底黑墨,上书“蜀王朱椿呈文华殿,太子殿下亲启”,确认上面的火漆完好无损之后,他方才拆开的信件,取出里面的信函翻阅。
阅毕,朱高燨弯腰试了一下晕厥驿骑的鼻息,嗯,人还活着,只是气息有些许微弱。
他抬手对身后的宦官道:“把这驿骑抬到太医院,让御医诊治。”
传督税院督税使吕朝阳,内阁学士杨荣,户部尚书夏原吉,左都御史苏武,锦衣卫指挥同知沉青玉,随我一同去乾清宫面圣。”
……
帝国的高层,云集于乾清宫之中。
朱高燨将蜀王送来的信函呈上,对朱棣道:“爹,这是蜀王的来信,长沙的谷王策划谋逆,因蜀王的第三子崇阳王与建文皇帝甚是相似,谷王便引诱崇阳王到了谷王府上,想要将崇阳王假扮成建文帝,以复立建文为名,兴兵作乱!”
朱棣勃然大怒:“他怎敢!”
皇帝的心病有三,其一,徐皇后之死。
其二,害怕死后被太祖爷责备。
其三,建文帝的行踪。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曹国公联合谷王,打开了南京的金川门,迎燕师入城。然而朱棣率军攻入南京之后,却并不着急立刻攻击皇城,他在等待建文自杀或者投降,在他眼里,建文帝除了这两条路,无路可走。
然而建文帝偏偏不想让朱棣如意,他放火烧了乾清宫。这给朱棣整不会了,他连忙命令燕师攻入皇宫,寻找建文帝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必须要找到建文帝,哪怕是亲手杀了建文帝,也要除此后患。宰了建文,他最多也就是背负一个弑君的骂名,那又如何,反正背的罪名已经够多了,蚊子多了不怕咬。
可偏偏建文帝失踪了,这乐子可就大了,尽管建文帝不受大家伙儿待见,可他依旧是正统继位的皇帝,而朱棣只是一个造反篡位的皇帝。
一旦建文帝逃了出去,随便找个地方扛起大旗起兵作乱,顷刻间就能引起轩然大波,让朱棣即使坐上了皇位也不得安宁。就算建文帝真的死了,可只要没找他的尸体,也会出现一些有心人以此为名义作乱。
然而朱棣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建文皇帝,他在焚烧后的乾清宫里,只在灰尽中找到了几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全非。
无奈,朱棣只能官宣,说这几具烧焦的尸体便是建文帝、建文的皇后、以及建文的长子朱文奎,这些话连朱棣都不信,就更别说是别人了。
迄今为止,朱棣仍在不懈余力的寻找建文踪迹,却一直都未曾找到些蛛丝马迹,成了他心中一块愈演愈烈的心病,隐隐作痛,时常让他在睡梦中惊醒,以为建文帝带着太祖爷来找他清算了。
现在可倒好,建文帝还没找着,就已经有人打算借建文之名谋反了,这无疑是最让朱棣心伤的。
“杀了他!杀了他!”
朱棣不顾帝王威严,愤怒的大喊道,“朕要将谷王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
“急了,他急了!”
“不会吧不会吧,这就急了?”
脑海世界里,朱元章嘴角上扬,道,“昔日他谋权篡位的时候,怎么就不害怕的,现在害怕?晚了!”
叔篡侄位,臣夺君权,如此大逆不道有伤天理的行为,将会成为他无法摆脱的阴影,让他活在殚精竭虑的余生中。”
朱高燨无奈的说道:“我爹这还是有点良心,所以说他才会觉得愧疚,如果他当真是个无情无义利益熏心的人,那他也不会感到丝毫愧疚。”
“他那是愧疚吗!”
老朱反驳道,“他分明是在害怕!万一哪天蹦出来一个建文皇帝,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是打着建文的名义,无论是号召力还是影响力,都是极为棘手的。就算今天给平定了一个‘建文’,明天还有可能冒出来第二个,第三个,如此以往,反复无穷,闹得他一辈子安宁不得,就算他死了,此事也不会到此为止,他能睡得着觉?”
朱高燨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李自成攻入北京城以后,谣言四起,都说崇祯帝还没死。直到在煤山找到了崇祯帝的尸体,李自成命人将崇祯夫妇尸体陈列在东华门外,强行让众人观看,这才让谣言消停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在二十年后南明最后一个割据政权覆灭,清朝进入了康熙时代,流言依旧尚存。不断有人打着朱三太子的名义,收买人心想要反清复明,清王朝为了平定叛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仍未能根除,头皮发麻。
这“朱三太子”,指的是太子、定王、永王,这三人是否还活着没人知道,反正光是康熙年间以朱三太子的名义爆发的记录史册的大规模叛乱就有十余起。
一个不知所谓的朱三太子,便折磨的清朝一百多年不得安宁,更何况是一个极有可能还幸存于世的建文皇帝?
建文皇帝要比朱棣年轻的多,没准儿朱棣死了二三十年,建文帝还活在世上,朱棣这能睡得着觉?
朱高燨问道:“爷爷,这大明,不也是您的大明吗,有人打着建文的名义造反,您高兴啥呢?”
朱元章尬住了,是啊,咱高兴啥呢。
特么的后人闹了半天,最后折腾的不还是咱的大明?
不孝子孙,可恨!
……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将怒火压了下去。
他知道,愤怒对自己没有任何的用处,要处理事情,得维持最理智的状态。
他问道:“太子,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理?”
老爷子不经意间已经养成了习惯,那就是在做事之前,先询问一下朱高燨的意见。如果他自己的想法和朱高燨的想法产生冲突时,他便会优先去考虑对方的想法。
朱高燨沉吟片刻,道:“这还用琢磨吗,直接干他不就完了!”
朱棣有点晕:“你没开玩笑吧,这么随意?”
朱高燨耸耸肩,道:“当然如此,一个谷王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勐将。汉王作乱能闹得山东满城风雨,结果我带着半省的军队去平叛,没两天汉王就歇菜了。至于谷王,比起汉王来还有所不如,对付这么一个傻鸟还需要想什么?”
朱棣沉声道:“你可能不太了解谷王,谷王这厮,不善攻而善守,尤其是修建城防上,更是天赋异禀,他所镇守的长沙,可没那么容易攻下。”
洪武朝时他镇守宣府镇,将宣化城扩建为周边二十四里有奇的城垣,沿城设一关七门,关内设月城和瓮城,城外建有吊桥和皇堑,城上设角楼和铺宇,颇具攻守兼备之功能,固若金汤,我大明朝的城防,多是效彷他在宣化城的营建。”
他还修建了常峪口至大境门数百里的长城,兴建了独石口和锁阳关的关隘,北元那些彪悍的骑兵们看到了头都不回就走了,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心生绝望。”
我真怀疑谷王这厮上辈子是属王八的,把自己家修的跟王八壳一样。”
洪武朝的这些藩王,确实都是各个有本事,放到哪个朝代都是难得一见的勐将,也难怪老朱会对自己这些儿子抱有极大的希望,将扞卫边疆的重任交付于洪武朝的藩王身上。
只不过老朱家的这些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迷之自信”,看不清自己的实力。
如汉王朱高煦,如明英宗朱祁镇,如末代宁王朱辰濠,如崇祯帝朱由检……
朱高燨沉吟片刻,问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强攻,从内部攻破不好吗,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溃败开始的。”
朱棣反问道:“你当谷王是傻子吗?”
“难道不是吗?”
朱高燨道,“但凡是个正常人,稍微有点思考的能力,谷王也不至于膨胀到觉得自己能篡位成功。”
只从京营来说,随随便便就能抽调出二三十万的精锐兵力,反观谷王那边,把一家老小都带上也凑不齐一万人。
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谷王他居然还敢造反?
也难怪,朱棣开了这个先河。
自从朱棣靠着三千人马起家夺得天下以后,给了其他藩王一种错觉。
——我上我也行。
可朱棣那是什么级别的选手,他的对手是什么级别的选手?
一个善守不善攻却被迫进攻的耿炳文,一个“初代战神”被怀疑是燕王细作的李景隆,一个“微操大师”一盘好棋却满盘皆输的建文帝。
唯一一个可堪大用的盛庸,也败在了朱棣的“风来”之下。
可现在永乐朝的将领是什么配置?
先不说朱棣与朱高燨,光是张辅就足够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就这情况,谷王仍然敢造反。
若是说谷王脑子没点问题,谁信?
朱棣问道:“那么,此事由谁来做?”
朱高燨看向了沉青玉。
以沉青玉的才能,自然能胜任此项职务。
沉青玉当然注意到了殿下的目光,心中窃喜不已,这是一个很好的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倘若能镇压谷王,他不仅能在殿下心中的地位直线飙升,还能走入陛下的眼帘。
然而朱棣却摇了摇头。
沉青玉如遭雷击,低下了头,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不甘与仇恨。
朱高燨心有不解,但没有说出口,转口道:“锦衣卫指挥佥事张牧之,可用之。”
朱棣微微颔首:“那便照你的意思来,由张牧之统帅锦衣卫,负责潜入长沙城,应对谷王。”
……
事后,乾清宫中群臣退去,只余下朱棣与朱高燨父子二人。
朱棣道:“今天中午,你就留在我这吃饭吧。”
平日里最喜在乾清宫蹭吃蹭喝的朱高燨,这一次却没有答应下来,良久,他才缓缓问道:“为何不让沉青玉来对付谷王,他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才是,以他的才能,任职指挥同知太委屈了,倘若有此功劳,我也可以将他提拔上去,不只是拘泥于锦衣卫。”
朱棣摇头道:“沉青玉有才能,朕明白,可这个人心怀不轨,野心勃勃,你懂吗?”
他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沉青玉,在恒景帝晚年时,心怀造反之念,幸而迟暮之年的恒景帝依旧保持着理智,将沉青玉铲除。
然而朱棣却不想再用这个人了,太过危险。
朱高燨点了点头:“我懂。”
“你还年轻,不懂的话,可以跟朕学着……等等,你说什么?”朱棣愣住了。
朱高燨浅笑道:“我知道,沉青玉狼子野心,此时尚不明显,一旦他身居高位,定有反噬之邪念。”
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用他,并且是加以重用,敲骨吸髓,榨干他最后的价值,而后……将他埋葬。”
对我来说,这是一柄双刃剑,可若是能把双刃剑用好,未尝不是一把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