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已是步入冬季,虽然风雪尚未位临,然寒风已是不宣而至。呼啸如刀,浑身棉絮如同累赘般毫无作用,被刺骨的狂风吹打。
但凡打仗,将领们都不愿意拖到冬季,无论是行军还是作战都成了一个大问题,军士们的身体得不到保障,仗还没打,就已经在天气折杀了一批勇勐的悍卒。
然而此时已经不是双方将领想不想的问题了,战争已经进入到及及可危的状态,谁都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战机稍纵即逝,转眼就是满盘皆输,只能咬牙打下去。
长途跋涉的疲倦,让汉王麾下这些精锐的骑兵们浑身乏累,不只是他们乏累,他们坐下的战马也已经不愿意前行,出征时的一腔热血被寒风吹得冰凉,得是士卒用马鞭抽打,战马才哼着白汽不情不愿的行进。
“这打的是个屁啊。”
汉王军中一名千户官受够了这疲惫与枯燥的路程,抱怨道,“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还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东奔西跑,渡黄河,越高山,好不容易打到了商河,还没开打就被命令撤军,老巢都被敌人给围了,这仗怎么越打越不靠谱啊!”
同僚安慰道:“这种闲话还是少说两句吧,谁不是呢,我心里也恼火,不过在心里说说也就罢了,是万万不能让被人听到的。”
那千户愤愤道:“我手底下一个试百户,这人天生神力,臂能走马,一上战场便双眼血红挥刀屠戮的万人敌,倘若没参与进来这件事,他应当是屡立战功的勐将,未来少说也能领数千人之师杀得异族闻风丧胆。结果你猜怎么着,前两天给病倒了,军医说他是染上了风寒,就这么胡扯般的死了。”
同僚叹息道:“哎,风寒感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医治得当,也就是隔夜便痊愈,可若是置之不理,它杀人于无形之中。这两天我手底下也死了好几个,都是这样战场还没上,就莫名其妙给病死了,天意难违啊。”
“天意难违个屁,分明就是统帅差距!”千户官憋屈的说道,“人祁王的军队,就这么遛狗一样的遛我们,人家的军队走一步我们得走一百步,还得赶在人前面,这仗是怎么打的,倘若真刀真枪的干他娘的,谁怕谁,老子手底下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打仗就怕将帅是废物,现在可不就是显出来上面那些人有多无能了吗。”
同僚被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
“有什么不能乱说的,这一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下面的普通军士不知道,你我这样的军官心里清如明镜!”
千户冷笑道,“无非就是他汉王爷造了反,拉着我们一起造反。造反也就罢了,当年爷也是跟着陛下打过一次靖难的,可那时候的统帅是谁?那时候的统帅是当今陛下,荣国公张玉大将军,成国公朱能大将军,都是名帅良将。如今指挥我们的,全都是靳荣这样的饭桶,他们也配?要我看,这一仗也没什么悬念,祁王的名声我早有耳闻,屡战屡胜连灭两国,论英武不亚于当今陛下,这还怎么打?”
汉王的军队,已经从内部开始有了细微的裂缝,虽然这道裂缝并不起眼,但若是任其发展,只会越来越大,甚至是最后的分崩离析。
高层与基层之间,利益与风险出现不协调时,在顺境并不突出,可一旦陷入逆境就会产生分歧,陌路而行。
千户官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的声音,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呼声,就如同高山从山巅崩塌,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他抬头望去,箭失密集如同黑色的骤雨,将天空覆盖,带来的绝望令人窒息。
“统帅差距啊,统帅差距!”
这位千户绝望的闭上了双眼,他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着急返回乐安的汉王军未曾想到,祁王已经在他们的归途藏好了埋伏。
……
“八千精骑,全军覆没?”
汉王如遭灭顶之灾,脸色煞白,又惊又怒,“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祁王绝无可能在此地设下埋伏,你打听打听这是哪儿,这里是滨州地域,是战场上最无关要紧的地带,与乐安、济南都相隔甚远,除非祁王事先把主力埋伏在滨州,否则他哪里来的时间埋伏,别说是埋伏,就算是赶路他都没时间!”
苏青无力的说道:“王爷,这是事实,祁王的主力就藏在滨州。”
汉王有些难以置信:“若是祁王的主力在滨州,那集火乐安……”
“祁王根本就没去乐安。”
苏青绝望的说道,“他早已离开了济南,亲自赶到齐东战线,济宁卫的两千残兵绕到淄川前往乐安只是个幌子,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以为祁王的主力已经去偷袭乐安了。实际上,也仅仅是济宁卫进入了青州而已,祁王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打乐安。在我们抵达商河的时候,祁王也已经率领齐东的朝廷军主力抵达了滨州,并且在滨州设下埋伏。我们刚刚抵达滨州,骑兵就被祁王的主力集火,全军覆没。”
“事实上,从一开始的时候,甚至是他放弃济南青州交界一带的战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带入到了他的节奏里,一步一步的走向祁王挖好的坑了,尽管我们一直在做出改变试图脱离这种节奏,可依旧无济于事,反而是更加迅速的走向死亡。”
汉王心都凉了,当他以为自己足够绝望的时候,更让人绝望的消息传来了。
“王爷!敌军突袭我军后方,由于战线拉得太长,其余部队难以支援,我军的火炮,没了!”
汉王大脑短路,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王爷!”
……
滨州的帅营里,朱高燨看着模拟战场局势的沙盘招了招手,苏文心领神会,伸手将沙盘上汉王的骑兵、火炮全部拔除。
“骑兵、火炮,是汉王这头老虎的虎牙,没了虎牙,你觉得他还算是一头老虎吗?”
朱高燨笑道,“在本王眼中,他已经是冢中枯骨了。”
苏文钦佩的说道:“王爷这布局真是长远,一步一步的将汉王引诱到了陷阱里,而汉王虽然一直试图改变战事的走向,屡次用出奇招,殊不知他的每一步都在王爷您的算计当中,最终被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将汉王最精锐的八千骑兵拿下。”
“不过……”苏文不解的问道,“王爷,倘若我们将主力集火乐安,收益不是更大吗?倘若能直接攻下乐安,我军便已经断绝了汉王取胜的希望,打仗打的是一个后勤补给,汉王这条线路的后勤只能依靠乐安,而我军拿下乐安以后,汉王便是困兽犹斗,无家可归,断绝补给更是绝了他的生路,可一举敲定胜负。”
朱高燨笑道:“一看你就是没读过孙子兵法。”
“啥?”苏文有点懵,“这和孙子兵法有什么关系?”
朱高燨悠悠的说道:“孙子兵法中有解释,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敌人已到了绝境,不要急于迫近,不要逼得他无路可走,那样他会跟你死战的。过分逼迫陷入绝境的敌人,对其斩尽杀绝,只会使其临死反扑,两败俱伤,危及自身。只要达到战胜敌人大势所归,就不必赶尽杀绝。”
倘若朱高燨直接攻下乐安,虽然以此断绝了汉王的生路,但并未对汉王所率领的军队有什么影响。至少在短时间内,汉王还是可以保持着不变的战力。
而汉王知道自己没有生路后,以汉王的性格,定然不会原地认命,而是转而去找朱高燨兵力,做最后的临死反扑,拼了命的也要在朱高燨身上咬下来一口肉。
如果是那样,对朱高燨来说就很亏了,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掉汉王,没必要去这样拼命。
格局不同。
……
“瞧瞧祁王这格局,再瞧瞧汉王这个畜生的格局,可见二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朱棣看到战报后喜笑颜开,惆怅多日的内心终于被欢悦替代。
他不是在为祁王压制住了汉王而高兴,而是在欣赏祁王在此战中表现出来的谋略与态度。
汉王的叛乱,在皇帝陛下眼中和闹着玩儿一样。
他自己就是上一次靖难中的主角,很清楚藩王在只占据一地的情况下,想要盛世造反的难度有多大,到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后怕。
而汉王造反的难度,比朱棣造反难度大的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汉王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老爷子行,那他也行。虽然他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线机会的。
这一线机会,值得汉王以命相搏。
朱棣很清楚汉王在想什么,比汉王更清楚,汉王眼中的这一线机会,实际上只不过是错觉罢了。
故而皇帝陛下从来就没感受到过什么危机,他只是在用旁观者的立场,去欣赏祁王这次精彩的战术。
半省兵力对半省兵力,祁王在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以精妙绝伦的谋略,用最小的损失将汉王的进攻性最强的骑兵和火炮斩落。
开战初期,祁王先下手为强,夺下了淄川这条天险,从而为之后的战术埋下了伏笔。之后的撤军到齐东,示敌以弱,引汉王深入,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淄川绕道偷家。而汉王被迫撤军,万万没想到祁王真正的目的不是偷家,而是剁了汉王的左膀右臂。
行云流水的部署,让朱棣都不由感慨的说道:“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哪里有祁王这般狡猾多智,用兵之道愈发娴熟。当初在漠北的时候,朕甚至觉得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可现在没过几年,便感觉他的用兵之道,已经胜过朕一筹了。”
“天下将帅之气运,祁王占五斗,朕占四斗半,张辅占一斗,余者倒欠半斗。”
换做朱棣是祁王,并非不能打出来这些战术,但绝对不会像祁王这般流畅。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算无遗策。
更恐怖的是,打到现在,祁王似乎还未曾用尽全力?
……
汉王缓缓的睁开了双眼,疲惫无力的看向了天花板。
“苏青……”
“臣在。”
苏青连忙走了过来,“王爷,大夫说了,您是火气攻心,一时间心肺被火毒侵害,调养个两三月即可痊愈,但这期间是万万不能再发怒了。”
汉王有些迷茫的问道:“调养两三月?我们还有两三月吗?”
苏青沉默了。
汉王虽说也是一方名将,但他的用兵之道,局限性很大。汉王最擅长的就是骑兵,他所率领的骑兵,以奇胜正,总是能在乱军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是最锋利的矛。
现在,矛没了。
不仅骑兵全军覆没,就连火炮也没了。
他的军队已经失去了进攻性,虽然步兵没有多少伤亡,但是这也意味着汉王的军队已经没有太大的机动能力,无法打出高效的进攻战。
汉王虚弱的问道:“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祁王有什么动作吗?”
苏青答道:“祁王将他的军队,彻底的占领了滨州西部地区,而驻守在济南的军队,也抽出了一个卫,和德州左卫一起驻守到商河。”
汉王分析道:“哼,祁王这是想在滨州和我军展开决战吗,本王不会让他得逞的。传令下去,我军撤出滨州,转而驻扎到武定州,暂且避其锋芒,卡在祁王的防线之间,让他们无法完成合兵,从而消磨祁王那边的士气。”
虽然大败,但汉王此时还是冷静了下来,做出自以为理性的判断。
殊不知朱高燨得知这个消息后笑抽了:“苏文,汉王又上套了!”
“速速传令我军,留下来一个卫在滨州继续迷惑汉王,剩余部队在最短的时间内夺取恒台,长山,田镇,蒲台,利津,与淄川完成六点一线,潮汐战术,截断汉王和青州之间的联系!”
之前这五座城一直处于争夺的状态,只不过朱高燨撤出战线,放弃了争夺。因为若是那样一直打下去,他就算夺得这五座城,伤亡也会大的惊人。
而现在汉王主力缩在了武定州,朱高燨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拿下五城,截断汉王和青州之间的联系,步步蚕食汉王残余的主力!
如果说之前在滨州的埋伏是将汉王推进了棺材里,那现在夺取五城,就是给汉王的棺材盖上了棺材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