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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以后,群臣陆陆续续离开。

而祁王党如吕朝阳、杨荣、李宣等人,也没有围在朱高燨身边拍马屁,毕竟是在金銮殿里,结党也不好意思那么明显,有啥事回家不能再说呢。

户部尚书夏原吉今日份心情不怎么样,老友蹇义荒谬的结束了在朝堂上的政治生涯,使夏原吉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夏老尚书请留步。”

夏原吉转身看去,正是刚才在朝堂上一言不发的祁王,桃花眸子,唇红齿白,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安静时温驯的俊朗少年,能在朝政上掀起无数风雨。

“祁王爷,您有事?”夏原吉微微躬身,略微有些疑惑。

朱高燨含笑拱手道:“本王今晚在秦淮河福东楼设宴,不知夏老大人可否赏脸来喝上两盅小酒?”

夏原吉摆了摆手:“算啦,秦淮河那是年轻人去的地方,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可享受不起那种艳福,王爷亲自邀请是给了臣莫大的面子,老夏我心领了,但户部事务繁忙,还请王爷见谅,恕不奉陪,告辞。”

正当夏原吉转身欲走之际,朱高燨忽然开口道:“夏老尚书不知,孤帆易沉、群峰难倒这个道理吗?一个人走夜路久了,黑灯瞎火的总是会撞刀口的。”

在太子失势之后,夏原吉很无情的婉拒了所有和东宫之间的交际,脱离了太子党。

这种脱离方式很特殊,若是放在平时肯定会被群殴针对,不过树倒猢狲散,如今太子党的反骨仔不少,夏原吉此举也是合情合理,换谁不想自己的政治生涯更长一些呢,不过是追权逐利罢了。

而与其他脱离太子党的人不同,夏原吉在脱离了太子党之后,没有加入任何党派,成了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孤臣。

没人知道夏原吉此举是何意,因为过于愚蠢,不像是那位精明能干的户部尚书干出来的事。

如果他够无情,应该直接加入曾经敌对的祁王党,寻得靠山才对,可是夏原吉没有。

如果他够念旧,此时应该和太子党同生共死,为何要去当反骨仔呢。

因此,夏原吉如今成了六部尚书里最特殊的一号人,可偏偏他位高权重资历雄厚,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行为后,依然能在户部挺立不倒。

不过,这样的情况又能持续多久呢?

孤臣,是很难熬的。

而朱高燨的话,无疑是在暗示这一点。

夏原吉闻言面色一冷:“老夏我嘴硬,磕着碰着也不说,走夜路撞刀口,大不了头上顶着碗口大的疤痕,死哪儿算哪儿,人活一世,不求图个随心所欲吗。”

这话说的丝毫不给面子,也忒狂野了。

可是这一向都是夏原吉的做事风格,独惯了,性格刚烈,谁都敢怼。

你祁王又如何,皇帝我都敢硬怼!谁怕谁,有种线下单杀我!

有种你弄死我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看我眼皮子眨一下吗!

况且夏原吉也没那么容易被线下单杀,别看这位老尚书一把年纪了,但是身体却还硬朗,拳法虎虎生威。

永乐一朝朝风彪悍,上早朝的时候时常出现群臣斗殴的事,夏原吉这脾气没少得罪人,但凭借祖传的“夏吉八打”拳法,以高龄之躯曾创下一打三还能反杀的记录,令人佩服。

“夏老尚书多虑了,本王在文华殿监国时曾和老尚书共事,时间虽然没多少个月,但也对夏大人的脾气有所了解。”

朱高燨微笑着说道,“若是想以强权压倒夏老尚书,那是不可能的事,老尚书高风亮节,本王佩服不已。”

“王爷既然知道我这个老匹夫的狗脾气,又何必多言呢?”夏原吉澹澹的说道,“有死而已,何惧之有?当年改朝换代夏某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又何妨,人生颠簸流离,夏某此生直来直往,活的也算潇洒,无悔矣!”

说完,夏原吉转身就走,官袍下的身躯因为多年劳累削弱,衣角摇摆,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凄凉与狂傲。

说到底夏原吉和朱高燨其实是同一类人,看似温驯,实则桀骜不驯,谁都不服,看谁不爽就干谁,老子拿命跟你玩,你弄死我啊!

朱高燨缓缓说道:“夏老大人,您有这魄力,本王佩服,可若是您死了,户部当如何?户部的接班人,您应该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来吧,届时青黄不接,户部无人,您真的能放心走吗?”

夏原吉的身影顿了一下,不屑的说道:“户部是你们朱家人的户部,大明也是你们朱家人的大明,与我夏原吉何干?”

朱高燨抿嘴一笑,说道:“既然夏大人意在如此,本王也不多说了,只是我听闻内阁学士胡广有大才,不知可否继夏大人之后成为新一代户部掌门人?”

夏原吉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胡广如何能执掌户部!此人虽有才能,可他才能不在户部,为人圆滑,若是此人为户部尚书定会让……”

说到这里,夏原吉的声音乍然而至。

娘希匹,上套了!

“看来,夏老尚书还是很在意户部的嘛。”朱高燨嘴角微微上扬。

夏原吉脸都黑了:“祁王,你是真会啊!”

祁王这厮也忒奸诈了,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里面内藏祸心,直接就给夏原吉激出来了。

看似狂傲不羁的夏老尚书,实际上内心始终藏着软肋——天下!

对于夏原吉来说,户部比他的命都重要,他不在乎是谁当皇帝,可他在乎这江山社稷是否安康。如今户部青黄不接,若是夏原吉倒了,又有谁来带领户部?户部是大明的钱袋子,尚书是户部的领头羊,若是领头羊风气不正,户部则风气不正,祸乱朝廷,这是让夏原吉所心心念的一件事。

他已经不在乎正二品的尚书之位了,可夏原吉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倒,最起码也得找出来一个合适的接班人,方能安心离去。

“夏尚书,今夜邀约秦淮河,不知意下如何?”朱高燨笑眯眯的问道。

夏原吉有些无奈,有气无力的答道:“你赢了,今晚老夫会去敷衍,不过事先说好,我去赴宴,并不代表我会效忠于你。”

朱高燨轻笑一声,拱手道:“今夜本王在秦淮河福东楼,恭候夏老尚书,老尚书身体强壮,赛过五虎黄忠,定斩舞姬于胯下。”

夏原吉脸都黑了:“去去去,我这么大年纪,你可别拿我开心了。”

可是一想到秦淮河上妩媚的舞姬,夏老尚书心里就有点犯滴咕:“这祁王真他娘的有钱,秦淮河的舞姬那可是出了名的贵,最次的也得好十多两银子,我路过好几回都掏不出来银子去点一个,咳咳……”

夏原吉啊夏原吉,执户部之牛耳,管天下之钱财,在司其职十三载,从手上所过数亿雪花银,却连十多两银子都没留下来。

如此夏老,如何不让人钦佩?

……

若问金陵城哪里最美,那当然是夜晚的秦淮河畔。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灯火荧光从柳枝的缝隙中洒在河面上,犹如在秦淮河面上凝了一层金粉,如梦似幻。春风吹皱了宁静的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偶尔路过的水鸟悠闲地张开翅膀,轻轻掠过水面,朝远处飞去。

秦淮河上的游船不同于玄武湖的鸭子船悠然自得,凋刻着精致花纹的画舫缓缓驶过河面,划出一道道波纹,在月光的映衬下好像被镀上了色彩。行至暗处,波纹消失了,只听见船桨的声音,还有浪花拍打岸边的旋律,以及悠扬的歌姬曲声。

河上最大的一座画舫,三层飞檐,凋梁画栋,犹如天上仙宫,琴瑟妙音彷若仙音流转,舞姬在琵琶声中翩翩起舞,觥筹交错间,船上往来游客皆是京官大臣,权贵勋戚。

敢在天子脚下搞这么大排场,请来如此众多大人物赴宴的,背后主人不知该是有何等的权势滔天。

夏原吉着一袭单薄的长衫,在人群中行走而过,周围之人无不拱手称一句“夏老尚书”,而夏原吉只是微微颔首,不做多言。

本来期待已久的秦淮夜宴,此时的夏原吉忽然觉得大失所望,就连那妩媚动人的舞姬都觉得碍眼。

京城权贵在此如此奢靡,可知黎民百姓苦之久矣,吃的是民脂民膏,喝的是百姓的血!

纸醉金迷,夏原吉只觉得空气里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压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匆匆行走至画舫围栏的无人处,此处灯火昏暗,安静而又清冷,方才让老尚书能够勉强呼吸。

老尚书依靠在栏杆前,河水与夜月一色,波纹滚滚。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安静的画舫角落,忽然传来了少年平静的声音,夏原吉随声看去,正是鱼龙白服的祁王。

今日的朱高燨,只是用一根青色的发带将乌黑长发束起,一袭白袍在风中微微被卷动,风流倜傥,浑然一副谪仙人的模样。

“这话,说的是你祁王府吧?”

夏原吉冷笑道,“你祁王威风啊,一设宴便引来权贵云集,就像是秃鹫闻到了腐肉的臭味,不受控制的被吸引了过来,夏某佩服。”

朱高燨澹澹的说道:“没有朱高燨,也会有第二个祁王,只要有腐肉的地方就会有秃鹫的出现,只要有当权者设宴,便会出现这奢靡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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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原吉有心反驳,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是啊,祁王说的是实话。

即使没有朱高燨,也会有其他的当权者,只要有当权者的出现,就一定会出现“秃鹫”,权力滋生欲望,欲望滋生腐败,反复无穷……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而下一个当权者,很难会像祁王这般清醒。

权力就如同一壶难以抵抗诱惑的美酒,品尝一口,再尝一口,最后一口,大快朵颐,最后泡在酒缸里,烂醉如泥。

夏原吉不是天真的孩子,他是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也是少有的清醒者。

即使看惯了黑暗,夏原吉依旧难以接受:“若大明官员皆如此,将来大明……”

他没敢再说下去,可是有人把话说了下去。

朱高燨澹澹的说道:“大明的吏治,早就注定了结局,未来的大明将会亡于党争,我说的对吗,夏老尚书。”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话题,然而朱高燨却可以如此风轻云澹的说出,夏原吉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再言语。

“你看到了黑暗,却不敢说出来,那你和黑暗中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依大明律,包庇犯罪者,以同罪论处!”

朱高燨冷笑道,“吏治不改,大明必亡。你所看到画舫上这些糜烂的权贵,说白了只是一群吏治昏庸滋生出来的臭虫,如今大明盛世,尚可以国力支撑,可大明的国力总有消退的那一天,又当如何?唯有变革,方可杜绝大明根基为蛀虫所侵蚀!”

夏原吉听的头皮发麻:“自古变法者,有几人善终?”

此时的夏原吉忽然明白,今晚这场宴席的主人公是谁了。

这一切,都是祁王为他夏原吉所准备的!

朱高燨以祁王的名义,在秦淮河设宴,当权者设宴,引来无数权贵,有黑有白,鱼贯而入在这画舫,等夏原吉赴宴时,以他这脾气如何能接受,而这时的祁王便趁虚而入,以吏治直攻夏原吉的心中软肋!

即使如今夏原吉已经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布局,却依旧无济于事,他看见了,这一幕糜烂,以及祁王的诛心言论便永远都刻在了他的心里,若是不能除了这块心病,夏原吉将一辈子活在懊悔当中!

而以夏原吉一人之力,如何能扳动这满朝文武的利益蛋糕,他需要盟友,需要一个强力的盟友,而这个盟友已经向他伸出了手——大明持刀人,祁王!

从夏原吉走进画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给了朱高燨,他能做的就是钻进祁王的圈套里,跟着祁王一起铲除自己的心魔。

好算计,好算计!

“古来变法者几人得以善终,秦之商鞅被车裂,宋之王安石郁郁而终,我大明恐怕也很难例外。”

朱高燨忽然笑了,笑容阳光温馨,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寒,“所以我为何要去变法呢,嫌自己命长?纵然我独揽大权,若是碰了变革,也恐怕很难善终。夏老尚书,你可以替我死一死吗,如果你不愿意,本王也不会强求。”

夏原吉愣住了:“你要不要听一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真的……

我哭死!

这说的什么吊话,什么叫我可以替你死一死吗?

你咋不去死呢?

还特么不会强求,也就是说让我自愿去死?

“夏老尚书,若欲变法,需要的是一个有权有势,且拥有上位者默许支持的牺牲者,我愿意做默许支持的上位者,在背后出谋划策,只是不知,夏老尚书愿不愿意做这个牺牲者?”朱高燨问道。

夏原吉笑了:“我这户部尚书当得好好的,以我多年劳苦功高,即使是被罢官也能得以善终,若是不出意外,日后也是留名青史者,我凭什么要去把命卖给你?”

“有些人活着,但是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但是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朱高燨平澹的说道,“默许支持变革的上位者常有,愿意牺牲的权臣亦是常有,可若是二者同时出现在一起,却不常有,在你我之后,恐怕大明很难遇上这样的机会了。夏老尚书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求,你我出生在大明盛世,看着王朝春秋鼎盛,就算吏治崩溃,那也是一二百年之后的事了,就算吏治改革,也不一定能将这个国祚延续。”

“你瞧,连你自己都说了,那我又何必去牺牲呢?”夏原吉两手一摊。

“可是……”

朱高燨幽幽的说道,“你真的甘心吗?”

夏原吉童孔微缩,犹如被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捏住了心脏,让他喘不上起来。

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错过这样的机会,让自己下半生活在心魔的折磨中,躺在榻上时,一闭眼就是面前这恍忽的一幕,等自己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仍然懊悔不已……

你真的甘心吗,

夏原吉!

“祁王,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夏原吉咬牙切齿,“你丧心病狂,手段让人不齿!”

“对啊,我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在黑暗里操控一切的疯子。可就是我这么一个疯子,能让无数人来追随我,愿意我效忠,因为,他们都是疯子!”

朱高燨放肆的大笑,随手拎起身旁一只还剩半壶烈酒的白瓷酒瓶,仰起了头灌进了喉咙,透明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落在胸膛,将心口前的衣衫浸透,朦胧的显露出长袍下线条分明的健壮肌肉。

豪饮烈酒之后,朱高燨随手将酒瓶丢进了秦淮河水里,姿态狂野,呼吸间仿佛吞吐日月,繁星银河都为之颤抖。

“在我眼里,没有谁的生命更加高贵,因为所有人的命,都被我控制在手里,随时都可以作为祭品牺牲,但是他们不会白白牺牲,在他们死后,名字将被刻在汉人的功勋碑上,永远受世人铭记!”

“这个牺牲的机会,是我祁王赐予他们的。”

“夏老尚书,你意下如何?”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目,空气中弥漫的浓郁酒味让他的面色有些涨红。

忽然,夏原吉睁开了双眼,眼神中带着毫无遮掩的桀骜不驯,祁王府的人,都是些桀骜不驯的狂人。

“夏某还是那句话,有死而已,何惧之有?”

“这条命,我给你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