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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征伐印地的大军班师回朝时,梅菲斯托终于来到了云州。在此之前,他在塞连商船的货仓里躺了三个多月。在那艘被风暴折磨得摇摇欲坠的老船上,那个洞穴般的空间就是他的王国——一个充斥着密封板条箱和鱼腥味的私人领域。他用奥菲莉亚赏赐的最后一袋金币支付了远航的伙食费和船费,虽然顿顿鱼汤泡饼让他清楚自己被敲了竹杠,不过他实在是疲惫不堪,无暇顾及了。远洋航行费用高昂,路途更是危险重重,但仍有不少人愿意倾尽家财去搏一个改写命运的机会。梅菲斯托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来到神丹帝国的外乡人,所以人们并未意识到这个长相俊美且邋遢的年轻人和此前的落魄商贩有什么区别。

差不多花了五百金币,他阴郁地想着,而我还没考虑返航的费用。

来到神丹帝国后,身无分文的他像个流浪汉一样乞讨了几天,观察着当地人在街头巷尾间张灯结彩,并慢慢地霸占了他露宿街头的领地。在过去的几年里,流浪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要避开这些喋喋不休的人群简直是轻而易举。他估摸着他们有上千人,女多男少,都很年迈,但孩子也不少。

他们显然是宗教人士,但并不像他偶尔接触过的全能之主狂信徒。这是一个温和教派,可能是那种教廷信条相当标准的变种,尽管他不认识他们崇拜的字符,但这个字符无处不在——印在酒楼的门匾上,刻在石头饰品上,或贴在门窗上。最虔诚的那些人则穿着款式相同的素色长衫,进行了剃度,光秃秃的头顶上烙着戒疤。

“去去去,你这厮好没眼力。”一名露着肚皮的光头巨汉一把揪住了梅菲斯托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今儿个啥日子,也敢跑到大街上讨饭,你怕是不晓得刑房里是个甚光景。”

那巨汉虽眉头紧蹙,面带愠色,下手却很有分寸,力度也还算柔和。梅菲斯托压低帽檐,遮住了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异色眸子和面部轮廓。他微微躬身,点点头示意自己这就离开,而那巨汉看他识趣,便喝住他,扔出一串铜钱。

“得,二爷我心善,去买俩炊饼充饥吧。回头可千万别乱嚼舌根说咱季家大老爷的不是。”

梅菲斯托的神丹语没学到家,但他也大概听懂了一些事。

有什么大人物要到访此地,而此人所提到的季家,大概便是当地最显赫的家族了。

云州,黎城,季家。

好像和我要找的那个家伙有些关系。

“咋还不走,莫不是等二爷我亲自送你出城?”那巨汉见梅菲斯托杵在原地,还以为是他想再讨点赏钱。饶是他脾气好也被拱出了几分真火。

“请问,你提到的,季家,认不认识,叶成?”

“叶成?没听过。”

“那就是叶辰?他好像是某个帮派的首领。”

“呔,你这痴儿找死不成,竟敢直呼仙人名讳。真当爷爷我没脾气怎…”

好吧,神丹语的音调可真奇怪。梅菲斯托决定以后有时间好好练习下发音,以免再弄出什么笑话。不过眼下,还是先与那位素未谋面的朋友相见才是正事。

“这个,他给我的。”梅菲斯托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雕工精美的玉牌,口齿不清地说道:“无意冒犯,但我…的朋友,他说,只要有,这个,来云州,就能找到他。”

“这…这…”那巨汉一见玉牌,手便哆嗦起来。在仔细确认了玉牌并非仿造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体若筛糠,如一座铁塔从云端崩落。“大人恕罪,小的不知大人是苍龙山贵客,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我家妻小一条烂命!”

至于吗?梅菲斯托的面部肌肉抽搐着,有些哭笑不得。此前他从与水手们的谈话中得知,神丹帝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庞大帝国,有个水手曾亲眼看见一个卖鱼的老人因腿脚不便,没有及时跪下向某位贵族行礼,便被那贵族嚣张跋扈的奴仆们给活活打死。之后那位贵族好像赔偿了一些银币,此事便没人再提了。梅菲斯托原以为这是水手们闲得发慌杜撰出的荒唐故事,但现在看来,似乎这故事也有几分真实。

“没事的,你只是,在做,自己的事,这没有错。”梅菲斯托一边用蹩脚的神丹语安抚着巨汉,一边手脚并用比划着自己并无恶意。

“您不是神丹人?”这时巨汉才注意到梅菲斯托的肤色与他身上充满异域风情的不知名香料味。

“没错,我不太会,你们的,语言。”梅菲斯托见他终于冷静下来,也暗暗松了口气。“你会通用语吗?”

巨汉瞪大眼睛,一脸可怜巴巴的茫然。

“所以,你能带我,去见我的,朋友吗?”

巨汉如梦初醒,连忙答道:“理应如此,尊贵的客人,我这就通知家主,让他告知两位上仙…”

“不必了。”他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跪下,受罚。至于你冲撞贵客的事,我会如实向三叔禀明。”

梅菲斯托转头看去,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周围人已是跪了一地。开口的男子自油亮大氅中现出一只肌肉饱满的修长手臂,轻描淡写地一掌按下,便是凭空从天上卷起一道浪。交替的浪花如焰如林,在半空中横冲直撞,最终汇成一把巨剑肆无忌惮地斩断了巨汉的整根右臂。一击过后,风云散去,巨汉瘫倒在地上,死死按住喷血的创口,拼命咬紧牙关,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男子冷哼一声,抹着额角,两根修长手指将一缕碎发梳到脑后,露出高高的额头。

“临行前师尊便再三嘱咐,不可怠慢贵客半分。我等谨小慎微,生怕误了师尊大事,你这奴才倒好…”他眉头一拧,察觉到梅菲斯托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愕,便清清嗓改口道:“不过我等也非刻薄之人。既犯如此重罪,便是断你一臂,小惩大戒了事,你可有怨言?”

“小人…叩谢…仙恩…”巨汉重重地磕着头,艰难地说道。

“在下季博达,奉师尊叶辰之命,恭迎尊客驾临。”男子拳掌交击,微微躬身,郑重向梅菲斯托行礼。“家奴不通礼数,已经受教,还请贵人莫要见怪。”

此人高大俊朗,无可挑剔的礼仪和滴水不漏的话术更显出他的身份不俗。但梅菲斯托却觉得此人比那些脸谱化的兰斯贵族还要傲慢百倍,这也让他多少有些不适。

而他身旁那个从头到尾都未开口的,一直保持微笑的狐媚女子,更不像个善茬。

一想到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盟友,他便暗暗叹了口气。或许是男子误解了梅菲斯托的叹息,他眼一眯,又抬手掀起一道罡风。此时梅菲斯托挡在巨汉身前,摇摇头,又摆了摆手。

“我的,神术,不是很,熟练。”他自顾自地说着,捡起地上那条血淋淋的臂膀,手中白光闪烁。“可能,有点痛,抱歉。”

磅礴魔力自掌心涌出,化作道道生命能量,注入筋骨,生出些许肉芽。男子眼中的惊奇之色一闪而过,他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发觉对方眼中的讶异只多不少。

“枯骨生肉,此等手段,只怕是蛊仙也…”她下意识伸出手,想上前亲自确认那神迹。

“师姐,不可。”

就在两人交流间,梅菲斯托已经完成了治疗工作。他本不想这么早就显露自己的能力,但一来他有正常人的同理心,不愿让那热心肠汉子莫名其妙遭了冤枉罪;再者,他也有些看不惯那男子嚣张跋扈的样子,略微出手既是震慑,也是表态。

“有什么问题吗?”梅菲斯托故作疑惑地问道,用的是通用语。

“不,我只是觉得,您实在是宅心仁厚,医术更是天下无双…”

“叶辰,他没告诉你们,我擅长的不是医术吗?”听到男子也开始用通用语,梅菲斯托的嘴角略微上扬。

谈判前的试探,从他抵达神丹帝国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师弟,你几时才能改改这猴急的性子?”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的女子终于开口了,用的却也是通用语。“就单说你方才惩戒徐二爷用的那招沧海式,便只有形无势,莫说拨云破日,就连气贯山河也未达到。”

听出女子话中并未真的夹带几分责怪意味,男子也憨笑着挠挠头,讷讷道:“师姐教训的是。就我这榆木脑袋,能练到师尊随手为之的一两成便心满意足了。哪像您,以后必定…”

“行了,油嘴滑舌的,没个正形。”女子十分自然地将领口扯低一寸,上前几步作娇羞状郑重行礼。“奴家柳如烟,见过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她极少对外人如此客气。昊京城里的权贵,哪个不知柳尚书的独女打小便不屑与凡夫俗子打交道,而她拜入剑仙门下后,更是没正眼瞧过旁人,唯有在一众同门师兄弟面前,她才会不情不愿地装装样子,敷衍上地行礼,心不在焉地多说几句话。显然,梅菲斯托能让她做到这一步,已经说明她对他的认可了。

或许不仅仅是认可。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梅菲斯托平淡答道:“我不是神丹人,更没有你们想要发掘的野心和价值,说起来,我连你们的语言都不太在行。”

“咳咳…要事在身,我们启程吧,旁的事可以路上再谈。想必师尊也等得不耐烦了。”男子见话不投机,便赶忙岔开话题。

……

“和尚,可要搭个便车?”

神似怒目金刚的伏魔僧板起脸来,眯着眼睛,将手中长七尺的浑铁禅杖杵在地上,正欲开口叱骂,便听同行的慧明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回身以在佛门讲经的气势开口道:“施主,可是要去那苍龙山?”

“正是。”车帘掀开几寸,露出一只把玩着檀木手串的白皙玉手。“和尚若是顺道,不如上车与咱家聊聊佛法,也算解闷不是?”

“阉人。宫里来的?”伏魔僧似有忌惮,转头看向师傅。“若与那不阴不阳的腌臢东西一道前去,方丈定会…”

“你这大和尚倒是有趣。”车上之人也不气恼,反而笑出声来。“咱瞧你两人脑袋光光,肚子空空,称一声和尚有何不妥?还是说,诸位对咱家颇有…”

“阿弥陀佛…施主见笑了,贫僧素良,法号慧明,这是劣徒智深,多谢施主美意。”

“师傅,这合适吗?”

“自然合适。”慧明大师垫住肚子,腰板一挺,单掌行礼,颇具高僧风范。“为师何时骗过你?”

大和尚讷讷地掰起指头算了算,发现十根手指不够用。

若是平常,慧明大师早就把他脑袋木鱼,敲打三下,以示师道庄重,可眼下不便计较,只好暂且记下,省得旁人耻笑。说到底,是如今世道不好,饿殍遍野,害得二人刚刚出门几日,便已散光了盘缠。

大和尚暗暗叹息:愿佛祖不保佑那些达官贵人。但凡他们能把香火钱匀兑出三成用作正途,也不至于逼得无数乡民落草为寇。

想着想着,大和尚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车里有精巧茶点和新鲜水果,还有酒,可惜出家人喝不得。

魏公公看着大和尚没有丝毫矜持地狼吞虎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师傅不愧是师傅,虽然肚腹空空,却也正襟危坐。见大和尚还在吃个不停,便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脑袋三下,教训道:“徒儿不可无礼,还不快谢谢人家。”

“无妨,无妨。”魏公公笑着,笑得大和尚面皮发红,吃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两位去苍龙山,不是单纯的访友吧?”

慧明一愣,没想到魏公公竟如此直白。

“施主此言何意?”

“罢了,心照不宣的事何必明言呢,是咱家没趣了。”

魏公公其实并不确信。苍龙山三年一度的收徒大会既是少年少女们改变命运的舞台,亦是诸多江湖人士人情往来,推杯换盏的日子。他宣的是秘旨,自然不会在江湖豪侠们聚义时上山,至于这俩和尚…魏公公也吃不准他们此行的目的。

不过想来应该大差不差,无非是请剑仙下山,至于下山要做什么,可能性就太多了。

入城已是傍晚,城墙上流动的余晖预示着夜幕降临。路上行人不少,其中佩刀戴剑的江湖客尤其多。路过好几家客栈,里头灯明火亮,吃酒的笑声、小二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生意可谓火爆。距离收徒大会还有两天时间,眼下想在客栈里寻个舒服房间,并不容易。

不过马车并没在哪家客栈停留,而是一直往前,又拐过五六个弯,最终停在了斜桥巷里的一处幽静庭院前。早有一名老仆候在门前,待几人下车,便把他们请了进去。“主人吩咐过,几位是贵客,让好生招待,就当是自己家一样,有任何需要吩咐一声就行。”

这宅子是林贵妃一位友人的,半年前魏公公帮过她一个不大不小的忙。那位贵人平日都住这里,唯有收徒大会前收拾行囊,离开自幼长大的这处宅院和这座城池。按对方的话说,就是这群武夫汇聚在一处太过吵扰,连书都读不进去,索性出门走走。

魏公公为并未推辞,他知道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恩情。

“和尚,这院子大,你们也住下吧,还能省不少盘缠。”

慧明大师没有拒绝。

吃过晚饭,又好好洗漱一番,大和尚早早回了房间。慧明大师又被那阉人叫去讨论佛法了,他闲着无事,便躺在床上打盹。师傅教导他莫要贪图享乐,但谁会拒绝舟车劳顿后舒舒服服地躺进一床软绵被褥里,再好好睡一觉的舒爽呢?

夜色渐深,家家户户的灯火一个接一个熄灭。这座宅院本就远离闹市,只能偶尔听到细微的犬吠声和闹市区喧嚣的余波,甚是清幽。睡意渐浓,却听见窗外有砰砰的敲击声。正当大和尚想骂人的时候,一只手拉开窗户,伸了进来,冲他勾了勾。

“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这么早就睡?”

“你是…小李兄弟?”

“废话。刚买了两坛酒,出来陪我喝点。”

大和尚也顾不得骂人了,说话间已经胡乱穿好衣服翻窗而出,一个撩身,拉着对方伸过来的剑鞘上了屋顶。

“轻功还是这么差。”俊朗青年调笑一句。

“别废话,酒呢?爷…洒家憋好久了。”

青年也不墨迹,把酒坛子塞到大和尚怀里。大和尚急不可耐地抓开酒封,仰头痛饮,辛辣的灼烧感顺着喉咙反涌上来,激得大和尚汗毛倒立,但碍于面子,他还是皱起眉头问了句:“就这?”

“娘的,嫌次就别喝了。”

“别别别,我这不是见了你一时欢喜的头昏了。这酒好啊,够滋味,那劳什子‘定风波’,卖得齁贵,淡得跟水一样,咱还不稀罕喝呢…”

“得了,知道你委屈,不过我全身就剩几两碎银子。现在粮价翻了多少你又不是心里没数。”青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熏鸡。“珍味坊买的。就这些了,陪我喝会。”

大和尚看着熏鸡眼睛都直了,就在青年叹气的功夫,他抓起熏鸡,拎着酒坛,左右开弓,好不快活。约莫着片刻后,他察觉到青年情绪有些低落,便将熏鸡放在一旁,故作轻松地问道:“李公子这是又被哪家小姐盯上了?”

“去去去,当了和尚还不正经。”

“对咯,我哪有你正经。昊京城里那群贵妇小姐,哪个不对你暗送秋波?不过是你自个…”

“看来你没骗我。”

“骗你什么?”

“之前见你,你说你不打算当他们的棋子,那时我其实是不信的。”

大和尚哑然失笑,“在剑仙大弟子眼里,咱就是这么不可信的一个人啊?”

“不,你比大部分人都讲信用,要不然我也不会搭理你。”青年把被啃掉多半的熏鸡抢了回来,“只是你突然当了和尚,放着自在游侠的日子不过,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眼见为实,现在我信了,要真是为了请我师尊下山,你才不会这么早躺下睡觉呢。”

“咱可没转性,路遇不平还是会管管的。只是吧,既吃了这口斋饭,今后就得注意分寸了。”大和尚这口酒喝得很慢,酒气不再上涌,而是绵长,如同一条被行人年复一年碾过的乡间小路,悠久而厚实。

“好事啊,”两只酒坛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还有里面酒水晃荡的声响,甚是好听。“当年你但凡收敛点,咱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

“才喝几两就要翻旧账了?还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为了几个臭钱就去做那狗官的护卫。”

“不是为了银子。”青年似乎不愿提起这事,“那是如烟师妹的一个远亲…算了,这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强夺民田、哄抬粮价…那厮确实该死。算我倒霉,只能等师弟登基后大赦天下再露脸了。”

“你那师弟怕是…”大和尚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解释道:“咱也只是听说。平日里来烧香的高官不在少数,原先太子一派的朝臣现在都和…那位走得很近,这不就说明…”

“哪怕下山多年,他也是苍龙山弟子。”青年很享受这种半醉半醒的感觉。“谁敢动他?你应该听说过,师父他很护短。”

“这话你骗骗自个就得了。若他真的护短,又怎么会让你像个过街老鼠似的东躲西藏?”

“帮我的话,师妹那又该如何交待?朝中那些视我师尊为眼中钉的大臣不会借此发难?况且世家大族本就沆瀣一气,今儿打发一个,明儿又来一群,没完没了…”

“这么说来,咱日子还比你好过些。有佛门庇护,他们想把我抓进修罗宫是不可能了。只是可怜了我这张嘴,整日吃斋念佛,沾不着半点荤腥。”

“合着你方才吃的是素?”青年脸色变了又变,似乎非常疲惫,思量一番,最终喝口酒缓缓说道:“听我一言,此行没结果,师尊他不会同意的。喝完这坛酒,在城内转上几日便回庙里安心念经吧——算上那个公公,你们是第四批来苍龙山的人。”

一只酒坛悬在半空。

大和尚还在思量该不该问问具体情况的时候,另一只酒坛已经举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佛家也有自己的考量,但上山容易,下山可就难了。大和尚,你是真心希望世道变好,我晓得。不过…”

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叹息,又被灌入肚腹的烈酒浇灭。

大和尚不会怀疑,剑仙会答应的。如今关于十二仙的传闻与传记有颇多歌功颂德的粉饰,这也导致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以前做过什么。

三十年前,剑仙曾独自下山整整两年又五个月,让昊京城血流成河,周王私兵和谋逆勋贵们的尸骨铺满街道。那时候大和尚才不到十岁。

在叛乱平息后的第一个星期,剑仙在先皇的棺椁前絮叨了很久。人们看着身穿素衫的冷峻仙人,看着他是如此克制地压抑着失去挚友的哀痛,他是如此真诚而又处心积虑地将他的悲伤与愤怒传递给了所有人——虽然他没有落泪,但那一天,笛仙、疯魔仙、逍遥仙和上百位促成宫变的官员都在为自己而哭,他们流出血泪的头颅被摆在皇家陵园的台阶上供人践踏。一些大儒认为剑仙的手段太过酷烈,不过他们的声音如今已经无人聆听了,于是这件事便慢慢被人遗忘,不再提起。

但那些受到牵连的勋贵之家,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大和尚灌一口酒,努力把几位早已故去的兄长忘掉。

“公道公道,若论公如何讲得清道…王法王法,要说王怎能辨得了法?咱盹了,现在只想安生睡一觉。小王兄弟,你家师尊虽是得道高人,却也未绝七情六欲。不信你且等着,不出五日,他会下山的。”

“什么意思?”

“不晓得。”

“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你别瞎琢磨,这是师傅说的,我也不知何意。再说,谁还没点小秘密,你真当和尚都是四大皆空啊?”

“还真是酒带少了,没把你喝好。”

“阿弥陀佛,再喝就真成罪过了。”

“行了,那你睡吧。那点小秘密也不值得我深究。若真能把师尊请出山,那是你们的本事。”

说罢,青年起身,几个小跳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几声仿佛急箭离弦时发出的短促震音。

今夜笑闹的两人都没料到,慧明大师的秘密一点都不小,而是很大,大到撼动帝国根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