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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吐出一口充满铁锈味的浊气,从噩梦中苏醒。只是动动眼皮就让他的脸如裂开般疼痛,他依稀记得怪物肮脏的皮毛,以及它们狂乱而嗜血的咆哮。但现在他耳边只有单调而微弱的鼾声,他从身下的颠簸和马蹄声中判断出,现在他应该躺在一辆马车上。

他睁开眼看了看,车厢里是仰面朝天睡得正香的唐纳德,他吧唧着嘴,丝毫不在意这粗犷的睡姿会不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菲丽丝正坐在车尾的挡板上,用无比空洞的眼神凝视着万里无云的碧空。

这真是奇迹,劳伦斯的盔甲已经被切割成了废铁,他的胸膛被利爪贯穿,满目疮痍的脸上找不到一块好肉,牙齿碎裂,浑身的肌肉像着了火一样,但他依然还活着。他刚打算翻个身,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一记重锤就狠狠地敲打在他的神经上,让手指和失去知觉的腿无意识地抽搐起来。痛楚深入骨髓,几乎将他压垮,他甚至能感受到归位的脊骨正在把新生的息肉强行拽在一起,搔挠它们,撕扯它们。痛感太强烈了,远超过去他所经历的总和,以至于他恨不得马上死去,好逃避这种超越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极致痛楚。

“水…”从他破损喉咙里迸出的词汇虚弱无力,完全不能让车厢里的其他人知晓他的意图。记不清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两片柔软的唇瓣贴在了他干裂的嘴唇上,一股清凉甘甜的液体滑进了他的喉咙,终于,他能再次睁开眼,集中精神,勉强控制自己的意识了。

“兄弟,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挺过来的!”伴随着唐纳德惊喜的叫嚷,厚实而沉重的巴掌拍在了劳伦斯的胸前,疼得他差点没喘上气来。

“他需要静养。”菲丽丝无可奈何地提醒道。

“现在…在哪?”劳伦斯撑开眼皮,虚弱地问道。

“放松,这里很安全。”

那是卡琳的声音,劳伦斯只能从有限的视野里看到她的下半身。她的裙子被撕成了一缕缕破布条,大腿上有一道延伸至膝盖的伤口,她左脚踝处留下了被利齿撕咬后的不规则疤痕。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他依然能从这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中感受到骨肉分离的痛楚。

“别说话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卡琳没好气地说道:“已经没事了,那群野兽的首领被我宰了,剩下的几个逃走了。现在暴乱已经终结,其余的暴徒估计在一周内会被陆续送上刑场。好了,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后天中午就回家了。”

回家…后天…劳伦斯这才知道,他应该是昏迷了很久。

“那…我…”

“你想问我那时候去哪了?这就一言难尽了。好在那些漏网之鱼没能要你的命,不然我就很难向公爵交差了…”

卡琳没有多余的解释,对她来说,自己身上的伤痛都已在她挥下决胜一击时得以弥补,但劳伦斯会重伤则完全是因为她的失误。虽然嘴上不说,但她还是对劳伦斯能杀掉一只怪兽感到非常惊讶的。

“您没事吧?”劳伦斯有些胆怯地问道:“那些怪物,它们…”

“它们不怎么样,小子。虽然那种对手可能会给你留下阴影,让你在某天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法克服心魔。但我不会,我没你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现在,好好躺着休息,等你痊愈以后,我会继续训练你。”

“别担心,在那些怪物眼里,她才是…”唐纳德被卡琳瞪了一眼,语气中的得意顿时萎靡了许多,“我是说,她很强。呃…总之,你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

那根本就是屠杀吧…唐纳德心想。那时,他和手下们刚找到劳伦斯所在的房间,浑身是血的卡琳就按着一只体型比普通怪物还大上两倍的野兽从窗前撞了进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野兽连同它身后的墙壁一同击碎。房间里的两只怪物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只就被卡琳用钉锤砸断了脊椎,嚎叫着瘫倒在地。另一只怪物脸上的疑惑在一瞬间变成了恐惧,它不顾一切地跳开,试图从窗口逃走,但卡琳以凡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揪住了它的一条腿,随后用手将它的腹腔、胸膛、脑袋剖开。

那一刻,唐纳德和他手下的士兵们终于明白,原来人类也可以比怪物更加凶残。

不灭的烈焰在城区中燃烧着,怪物首领奄奄一息的呻吟声折磨着其他幸存的怪物。它们纷纷丢下受害者的血肉,试图逃离王宫,但卡琳向它们发出了死亡邀请——她在王宫门前截住了怪物们的退路,强迫它们留下来决斗。在她雷霆般迅猛的攻势下,十几只怪物在十分钟后便被解决了,只有三只漏网之鱼从不同方向跳墙逃走了。

如果不是劳伦斯已经濒死的缘故,也许她还会追上去,按照守夜者的标准杀光它们——斩草除根,绝不满足于敌人的溃败。要灭绝敌人、粉碎他们的意志,抹除他们的精神,撕裂他们的灵魂,毁灭他们的肉体,直到没人再记得他们存在过。

唐纳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天亮的。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批私人护卫、城防军和教会的部队已经在王宫前重新集结。经过粗略清点,大概有三分之二的叛军和暴徒死于围攻,除了一些躲藏在角落里尚未被发现的奸诈恶徒外,剩下的叛军几乎尽数被俘。唐纳德傻傻地凝视着卡琳的背影很久,却一直没得到答复——自始至终,她都没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

通过脑补和直觉的判断,劳伦斯从只言片语的情报中大致预估到了事态的走向。迄今为止他还是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先是被迫加入军队与塞连人作战,后来成了战俘,险些死在囚车里;就连参加宴会也是事故频出,差点要了他的命…

虽然目前的线索和情报还不足以让劳伦斯得知整件事的原委,但他本能的判断出,自己肯定是被卷入了一场格外诡异血腥的阴谋中。的确,现在离开王都是最好的选择,作为一个局外人,劳伦斯既不能,更不愿待在漩涡中心。

他只是个被迫入伍的骑士,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站在英雄的位置上,为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献出生命。

“你为什么在这?”劳伦斯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唐纳德,有气无力地问道。

“唔,第七军团被遣散了,而我父亲认为现在局势动荡,我不该待在王都。”唐纳德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我听说,你是个领主,而你的领地恰好需要人手,再加上我们也无处可去…你不会想赶我们走吧?”

“我们?”

“是啊,一些第七军团的幸存者,无处可去的民兵,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非要跟着我。”唐纳德低着头,小声补充道:“当然,他们更愿意跟着你——兰斯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

劳伦斯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跟在马车后的人群。此时马车里的气氛如雷雨前一样紧张,作为新据点的领主,劳伦斯的态度至关重要。

“如果奥兰多公爵不反对的话,我当然没意见。”

“公爵不会在意这种事。”卡琳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他任命的领主,移民这种小事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况且,他们都会在你的领导下保持团结,如果放走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对你的据点而言,绝对是个巨大的损失。”

劳伦斯感到信心在膨胀,在战场上也许他是个失败者,但他有信心在其他方面做出一番成绩。

“那太好了。”他脸上的肌肉因疼痛而绷紧,看起来面容严肃,但他乌黑的眼中已经流露出一丝轻松的迹象了。

卡琳看了劳伦斯一眼,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车厢。就让这小子好好高兴一会吧,她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情。随着兰斯宫廷受到致命打击,纯血贵族们必定对手底下的烂摊子焦头烂额,而教会意图将神权寄生到这片丰饶的土地上…这些都不是她该担心的,在与那些怪物交手后,一些模糊的、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似乎拼接在了一起——由恐惧诞生的信仰、拥有神志的怪物,以及教会不合常理的行为,都预示着前任圣女偶尔的疯癫呓语,正在以最微不可查的角度逐步趋近现实。

是那个叫奥菲利亚的现任圣女吗?她得到了某位神明的许可?

不会的…卡琳觉得自己应该是多虑了。诸神的法则已经存在了无数个纪元,即便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圣女,也未能真正求得全能之主在内的任何一位神明的支持,现任圣女就更不可能了。

没有神力的支持,教会是不可能颠覆现有秩序的。

但神明的力量,真的只能靠祈求获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