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之后,司法宫主殿内。
五十二名表决法官聚集在大审判庭内,按照规章与流程对这次审判进行辩论与审定,并在最后进行裁决投票。
由于埃德蒙院长事先就这桩审判对法官们进行过暗示,再加上杜巴利夫人在庭上放弃辩解的表现以及让·杜巴利提供的证据,这所谓的最终表决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每一名表决法官都会投下有罪的一票,只有极个别法官会为了让最终结果显得不那么一边倒,而特意投下弃权票。
因此,莫普大法官并没有待在大审判庭里监督这场表决,而是留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与“被迫”留在司法宫里的劳伦斯·波拿巴进行会面。
“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全部结束了吧,波拿巴阁下。”莫普大法官喝了一口红茶,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当着数千民众的面主持一场审判。
劳伦斯轻轻拍了两下掌心,笑着点头道:
“不得不说,真是一场威严而有魄力的审判,您的表演非常出色。”
莫普大法官放松地吐了口气,摇头叹道:
“接下来就只用等那些表决法官们走完流程就好了。”
劳伦斯也点点头,并不对这最后的流程抱有什么担忧:
“法官们应该早就得到了菲利普中将的授意,会判处杜巴利夫人终身监禁。”
莫普大法官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
“唉,按照以往的案例和法条,对于杜巴利夫人是完全可以判处绞刑的。”
平民冒充贵族身份本就是一项重罪,毕竟这可是涉及到了统治阶级的切身利益,而像杜巴利夫人这样影响恶劣的,如果完全交给高等法院独立自主的审判的话,必然是会判处以死刑的。
只不过劳伦斯和莫普大法官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擅自审判杜巴利夫人就势必会招致国王陛下的不满,如果再将杜巴利夫人判处死刑的话,那可就是完全不给国王陛下面子了。
因此也没必要在这种名义上的罪名去招惹路易十五更多的怒火了。
“说到底,高等法院的判决书可杀不死杜巴利夫人。”劳伦斯耸肩笑道:
“真正能决定这个女人生死的,只有杜伊勒里宫内的国王陛下。”
而就在莫普大法官点头赞同之时,只见一名司法宫警卫忽然闯进了房间,似乎连敲门的时间都顾不上了。
还不等莫普大法官出言训斥,那警卫便焦急地汇报道:
“大法官阁下!不好了,杜巴利夫人!杜巴利夫人她!”
莫普大法官眉头一皱,法袍一挥,不悦地呵斥道:
“杜巴利夫人怎么了,话说清楚点!”
“她,她畏罪逃跑了!”
那警卫喘了口气,近乎崩溃地大喊道:
“关押她的书房窗户被打碎了,她应该是翻过窗户逃到了外面。”
“你说什么?!”
莫普大法官身子一颤,额头立刻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完全不敢相信,这都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了,竟然还会突生这种变故。
如果杜巴利夫人逃出了司法宫,重新回到杜伊勒里宫处于路易十五的庇护之下,那么他们今天一切的努力可都付诸东流了。
“该死的,那些废物警卫们都在干什么!”
莫普大法官猛然站起身,甚至因为动作过于剧烈而掀翻了茶桌上的瓷杯,他攥紧拳头,咬牙命令道:
“立刻派人去搜查,这周围全都是对她恨之入骨的民众,她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带我去关押她的书房看看,波拿巴阁下,你也来...”
然而,莫普大法官的话语在说到一半时便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看见这位波拿巴阁下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仍然不紧不慢地喝着热茶,好似根本没有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波拿巴阁下,你..”
莫普大法官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转身将那名警卫屏退:
“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带人去搜,但是先不要让外面的民众知道这件事!”
等到那名警卫急匆匆地从房间中离开之后,莫普大法官才缓缓坐回椅子,皱眉问道:
“波拿巴阁下,杜巴利夫人出逃这件事...”
劳伦斯放下茶杯轻笑一声,一句话便打消了莫普大法官的顾虑:
“带她逃走的是我的人。”
“果然...”莫普大法官这才长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问道:
“您要把她带到别处监禁起来?”
在莫普大法官看来,当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杜巴利夫人牢牢攥在自己人手中,不论是软禁在司法宫还是监禁在其他隐蔽的地方,总之都不能让她轻而易举地与路易十五见面。
然而,劳伦斯的下一句话却让莫普大法官差点再度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我要把她送回杜伊勒里宫。”
“什么?!”
劳伦斯话音未落,莫普大法官便瞪大眼睛惊叫道:
“您没有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劳伦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在心中略微估算一番,而后起身说道:
“正如我所说的,能杀死杜巴利夫人的不是高等法院的一张废纸,而是杜伊勒里宫里的国王陛下,除非国王陛下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这个女人,否则杜巴利夫人永远都有翻身的机会。”
莫普大法官低头嘀咕了一番,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整个计划的核心不在于如何除掉杜巴利夫人,而在于如何以最小的代价除掉杜巴利夫人。
不然的话,莫普大法官刚刚就可以指派几名亲信,伪装成愤怒的暴徒当场刺杀杜巴利夫人。
而这样的做法也势必会招惹路易十五的万分怒火,毕竟令杜巴利夫人身陨的这场审判本就没有经过他的首肯。
因此,最优解自然是让路易十五主动放弃杜巴利夫人,这样一来,即使国王陛下知道这件事背后有其他人的推波助澜,他也不会彻查到底。
不过,莫普大法官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对劳伦斯的做法抱有十分的担忧。
毕竟谁也说不好,一个男人看见自己最为宠爱的女人受尽羞辱之后会做出怎样不理性的行为。
“时间也差不多了,杜巴利夫人应该已经安全离开司法宫了。”
劳伦斯合上怀表盖,看向莫普大法官吩咐道:
“大法官阁下,接下来,你只需要在宣判最终结果的时候将杜巴利夫人出逃的消息告知民众,至于之后的事,就由我的人来接手了。”
尽管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莫普大法官还是重重点了下头,接受了劳伦斯的调遣。
这毕竟是关乎到自己政治生命,甚至是人身生命的一场豪赌,即使不知道这位波拿巴阁下到底想干什么,莫普大法官也没有时间去怀疑和犹豫了。
...
司法宫的庭院内,数千名民众又在此等候了半个小时,只为亲眼见证巴黎高等法院对杜巴利夫人的最后判决。
随着莫普大法官再次站上审判台,原本叽叽喳喳的庭院迅速归于平静。
数千双期待的目光紧紧盯着莫普大法官,想要立刻知道公正的法律将会给予那个罪恶的女人何等惩罚。
在这万众瞩目的期待之下,莫普大法官清了清嗓子,对着手中的判决书宣布道:
“经由五十二名表决法官的投票认定,受审者让娜·贝曲确有侵占公民财产、冒充贵族身份的犯罪行径,并且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后果,罪恶弥天!本庭在此宣布,剥夺让娜·贝曲作为兰格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以及一切特权,同时认定其与杜巴利伯爵的婚姻属于无效,剥夺其杜巴利伯爵夫人头衔!最后,本庭判处受审者让娜·贝曲终身监禁,于司法宫监狱服刑!”
“此外,让·杜巴利因其伪造贵族身份的罪名,本应判处绞刑,但考虑到他主动交代罪证的良好表现,本庭对其改判为五十下鞭刑以及十年监禁,同样于司法宫监狱服刑!”
随着判决书的宣布,民众中间也立即掀起了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虽说没有见证杜巴利夫人被判处死刑还是让市民们有少许的失望,但这依然是一次载入史册的伟大的胜利。
不少人都兴奋地捏紧了拳头,振臂欢呼着,对于市民们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甚至可以说近五十年以来绝无仅有的胜利。
他们通过团结一心的反抗争取到了这颗胜利果实,让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得到了她应有的责罚,而这对于之前的市民们来说简直是不敢相信的。
每一位在场者都将这一时刻深深烙印在了脑海中,这几乎是他们第一次发现,他们这些底层人民只要坚定地站在一起,那些高高在上骑在他们脖子上的恶棍也能被轻而易举地掀翻下来。
台下的让·杜巴利也惨笑着沐浴在这片欢呼之中,对于他来说,五十下鞭刑外加十年监禁确实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了,毕竟司法宫监狱和舒瓦瑟尔公爵府邸的地牢相比,那简直算得上是天堂了。
台上的莫普大法官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随后严肃地朗声宣布整场审判的最后环节:
“现在!将受审者让娜·贝曲和让·杜巴利带上来,在裁决书上签字确认。”
由于巴黎高等法院就已经是全法兰西最高上诉法院了,所以这个签字确认也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毕竟受审者即使再有异议也找不到更高的法院上诉了。
但即使如此,民众们还是翘首以盼地紧盯在审判台上,只有当杜巴利夫人在判决书上签字后,这颗胜利的果实才算彻彻底底落到了他们的口中。
让·杜巴利颤颤巍巍地走上审判台,不需要任何人催促,毫不犹豫地在判决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即便被几名警卫带往司法宫监狱,立即开始他的服刑生涯。
但是,杜巴利夫人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在审判台上。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期盼那个该死的女人在下一秒出现,但是时间却每分每秒地都在让他们失望。
莫普大法官面不改色地站在台上,回头望向司法宫主殿,大声说道:
“来人!将受审者让娜·贝曲带到台上来!”
这时,一名警卫适时地跑上台来,在莫普大法官耳边装模做样的低语了几句。
莫普大法官也十分配合地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大喊道:
“你在说什么?!让娜·贝曲逃走了?!”
这一句喊声宛如丢进清潭之中的一颗炸雷,瞬间惊起了千层浪花:
“你听见了吗!大法官说...杜巴利夫人...逃走了?!”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
“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会在这最后关头!”
“去他妈的!这个狡猾多端的恶魔!贱货!”
“我们应该在刚才就处死她!”
“等等...如果杜巴利夫人逃走的话,那她肯定是逃回了...”
“操!全完了!她肯定是跑回王宫了,只要躲到国王的身后,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所有的努力...竟然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了...”
当民众们好不容易接受了杜巴利夫人已经逃出司法宫的事实之后,他们又紧接着意识到一个更加令他们沮丧崩溃的事实:
如果杜巴利夫人逃回王宫的话,今天他们站在这里做的一切努力就都化作泡影了。
巴黎高等法院和法兰西大法官能够在今天配合民众们进行这场审判,这对市民来说就已经是预料之外的好事了,没有人指望司法宫会继续冒着触怒国王的风险坚持执行对杜巴利夫人的判罚。
而再往后的日子里,是绝对再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能够惩治杜巴利夫人的天赐良机了。
一想到那触手可得的胜利竟然在最后时刻被摔了个粉碎,不甘与愤怒交织而成的情绪顿时萦绕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头。
不少市民甚至开始感到后悔,后悔他们给予了杜巴利夫人一场文明的审判,他们就应该将这个恶毒的女人直接绑起来沉到塞纳河底才对。
但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杜巴利夫人已经逃出了司法宫,她现在一定就在飞速赶回杜伊勒里宫的路上。
很快,当这个女人踏进王宫的大门之后,这场盛大的审判最终也只能无疾而终。
无可奈何的叹息声瞬间充盈在司法宫的庭院内,尽管不愿意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但许多市民都已经默认,他们今天的集会注定要以闹剧的形式收尾了。
毕竟,难道有什么办法能从王宫里、从国王陛下手中带走他最宠爱的情妇吗?
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接受他们的失败,垂头丧气地朝着司法宫外走去,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会被随时可能赶来的警察和军队士兵抓进地牢而已。
而台上的莫普大法官没有着急离去,他也想看看,那位波拿巴阁下接下来到底会用什么手段。
“等一等,同胞们!”
而就在这一片唉声叹气之中,只听一道突兀的大喊声忽然从人群中传出: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那些闷头离开的民众们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发声者。
许多人都对这个身材瘦弱的年轻男人有些印象,因为刚才就是这个瘦弱男人站在司法宫门前挥舞着那面显眼的蓝色旗帜,带领众人向司法宫内呐喊示威。
在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欧伽·库马斯不由得感到了一丝紧张。
他一边回忆着刚刚从波拿巴阁下那里接收到的指示,一边义正言辞地大喊道:
“各位,若是我们在此放弃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就永远得不到应有的惩戒了!”
立即就有人郁闷地回应道:
“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说不准那个女人都已经跑回王宫啦!”
欧伽·库马斯上前一步,攥紧拳头高呼道:
“不,事情还没有结束!只要我们还能站在一起,就没有人可以忽视我们的存在,就没有人可以忽视我们的声音,就连国王陛下也不可以!”
“嘶...你是说!”
民众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欧伽·库马斯这番话语的意思是什么——就如同方才站在司法宫门前一样,去站在杜伊勒里宫的大门前吧!
欧伽·库马斯面容坚毅地点了下头,激昂无比地挥拳号召道:
“法官们已经宣判了杜巴利夫人的罪行,我们的诉求是完全合法的,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地站在杜伊勒里宫门前,国王陛下就一定能听到我们的呼声,陛下一定会对我们正义合法的诉求做出回应!同胞们,让我们去杜伊勒里宫吧!”
话音落下,欧伽·库马斯没有理会仍然愣在原地的人群,径直抄起他那面鲜明的蓝色旗帜,带头朝着杜伊勒里宫坚定不移地走去。
很快,隐藏在人群中的灰鼠们立即聚集了起来,跟随在乞丐之王的身后。
在灰鼠们的带动作用下,越来越多愣在原地的市民们挪动了他们的脚步,跟上了欧伽·库马斯的步伐。
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去杜伊勒里宫向路易十五请愿,尽管听上去希望渺茫,但这已经是市民们最后的办法了。
相较于无计可施地回到家中唉声叹气,抓住眼前这一根救命稻草成了绝大多数示威者的选择。
“同胞们!让我们去杜伊勒里宫吧!”
这支游行的队伍在眨眼之间便膨胀成了一股盛大的人潮,他们齐声呐喊着这句口号,吸引号召沿途两侧所有的市民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间,随后浩浩荡荡地朝着杜伊勒里宫行进而去。
莫普大法官怔怔地立在审判台上,看着人去楼空、重新归于平静的司法宫,忍不住低头呢喃道:
“劳伦斯·波拿巴...这就是你的手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