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盛大的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既然劳伦斯已经敲定了后续的计划,莫普大法官与菲利普中将也都给予了他充分的信任,毕竟这个年轻人在下午时才取得了一场对杜巴利夫人的完全胜利。
雅克·菲利普中将在宴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即使是不常饮酒的莫普大法官也在兴奋之余喝下了五大杯白兰地,这种庆祝让杜巴利夫人吃瘪的时刻可不常有。
再加上二人可是从劳伦斯口中得到了一个重磅消息——国王陛下的官方情妇曾经竟然是一个街头妓女,这让二人,尤其是莫普大法官都振奋了许多。
尽管靠着这个把柄还不能完全击倒杜巴利夫人,但莫普大法官已经开始庆幸于他选择了一位正确的盟友,这使得他看向劳伦斯的眼神都变得热诚了许多。
午夜时分,喝的醉醺醺的两人在各自的随从搀扶下离开了香榭丽舍大街的府邸,劳伦斯也亲自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庭院大门处。
“那么,菲利普将军,我们改日再见了。”
劳伦斯配合着马倌一起将身材壮硕的菲利普中将抬进马车,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位烂醉如泥的将军说道:
“当我需要您的帮助时,我会提前告知您的。”
一身酒气的菲利普中将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番,大意是说自己会竭诚相助之类的话语。
后边的莫普大法官虽然也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眩晕,但倒不至于像菲利普中将那般神志不清,低声同劳伦斯告别道:
“再会了,波拿巴阁下,司法宫的天平永远与您同在。”
说罢,莫普大法官也颤颤巍巍地爬上自己的马车,缓缓离开了香榭丽舍大街。
目送着两人的马车一前一后地驶离,劳伦斯也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而在这时,劳伦斯忽然注意到,距离庭院大门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并不起眼、十分朴素的两驾马车。
那马车通体漆黑,厢壁上也没有任何涂装,如果不是车上悬挂着的油灯,很难让人在黑夜里察觉到其的存在。
“嗯...?”
劳伦斯皱眉扫了一眼那马车,却觉得那样式十分的眼熟,简单地回忆一番之后才想起来,这应该是之前在凡尔赛见过的,宫廷专用的制式马车。
“宫廷里的人?莫非是来找我的?”
仿佛是在回答劳伦斯的疑问,又或许是看菲利普将军和莫普大法官的车驾驶远了,那黑色马车上跳下来一位有些惶恐不安的男人,犹豫着朝劳伦斯走了过来。
“波拿巴阁下...”
待到那男人走近,劳伦斯才看清,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袍服,样式与高等法院的法官袍很像,而那袍服的胸口处还绣有王室的鸢尾花纹章,这也说明他是一位隶属于王室的官员。
盯着这男人的很是眼熟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劳伦斯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圣诞前的那场宴会上见过他。
这就是那位被杜巴利夫人当众训斥的王室财务主管。
“我们是不是在凡尔赛宫见过?”劳伦斯主动伸出右手,开口道:
“圣诞节前,大理石庭院里的那场宴会上。”
“啊是的是的,我的确出席了那场宴会,真感谢您竟然还记得我。”
那男人连忙握紧劳伦斯的手,他的手很冰,耳根也被呼啸的冬风吹得通红,看来那辆马车里并不暖和。
热情地行完礼之后,他继续激动地说道:
“我是约纳·阿德里安·德·多费内尔,国王陛下的一位宫廷主管,主要负责为国王陛下打理他的金山银海...真抱歉这么晚了还要来打扰您,不过我可否和您商讨一件事?”
劳伦斯瞥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马车,看起来这位约纳主管在府邸门口等候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既然对方如此有诚意,劳伦斯也不好拒绝,于是点了点头,主动邀请约纳主管进门商谈。
...
坐在温暖的壁炉旁,约纳主管放松地吐出一大口气,跃动的火苗辐射出的热量使他那被冻得僵硬的四肢好受了不少。
劳伦斯端来两杯热茶,在约纳主管前放了一杯,耐心地问候道:
“您似乎等了很久?今天外面的天气可不暖和,好好烤会儿身子吧。”
“哦!感谢您,慷慨的阁下。”
约纳主管连忙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随后,他扭头看了看四周,摇头说道:
“今天确实有些冷,阁下,毕竟昨夜才下过雪嘛...好在我也没有等特别久,不超过两个小时而已。”
“这种冬夜,在户外待两个小时也有些难熬了。”劳伦斯看了一眼窗外覆在塞纳河畔上的积雪,随口附和道。
“确实有些难熬...不过...”约纳主管忽然长叹了口气,语气悲怆,意有所指地说道:
“好在我只用熬过这几个小时,可不少人却要这样熬过整个冬天呐。”
劳伦斯微微皱眉,没有贸然接话,但是听到这句话后,他心里也立马将约纳主管前来拜访自己的来意推测的七七八八了。
见劳伦斯没有说话,约纳主管继续叹气道:
“冬天的巴黎冻死人本就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冬天,唉,等到一两周后,风雪加剧,真不知道那些住在草屋和窝棚下的市民怎么撑的过去。”
劳伦斯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我听说国王陛下每年不是都会向那些人发放补贴吗?这应该能让那些民众的处境好上不少吧?”
听到劳伦斯主动切入了主题,约纳主管连忙放下茶杯,语气激动地说道:
“是的,是的,往年都会有以国王陛下名义发放的补贴,这真是一项能体现陛下恩情的伟大政策...只是在今年,波拿巴阁下,您有读过最近的报纸吗?尤其是那家观测者日报。”
“观测者日报?我算是读过一些吧。”劳伦斯耸肩说道。
“啊,太好了,那您一定知道,杜巴利伯爵夫人,就是那个和您对赌的女人,她将用于补助的资金全部从我这里挪用走了。”约纳主管悲愤交加,握拳控诉道:
“而且我可以私下和您透露,杜巴利夫人挪用的数目不是报纸上说的三百万利弗尔左右,而是足足四百万利弗尔!唉,可是就连陛下也完全支持那个女人。”
劳伦斯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约纳主管,知道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十分尴尬且危险。
尽管将救助资金挪用给杜巴利夫人是得到路易十五本人允许的,但约纳主管可不敢真的就对此不管不顾,对今年取消发放冬日补贴的事情不闻不问了。
万一由于补贴取消而造成了某些更严重的后果,不管是抗议、集会,甚至是暴动,约纳主管作为王室的财务负责人都极有可能被当成第一只替罪羊。
毕竟发放不出补贴的原因就是没钱,至于为什么没钱,路易十五可不会承认说是自己将钱财拿去给杜巴利夫人购置珠宝了,几乎没有君王会愿意主动将错误往自己身上引,这不简单是个面子问题,而是关乎到统治合法性的根本问题。
这个道理在东方王朝也是一样,龙椅上的皇帝是不会犯任何错误的,一切过错都是由奸臣小人促使的。
届时,国王只会将这一切的责任归咎于作为财务负责人的约纳主管身上,必要之时,甚至会为其安上几个莫须有的罪名用来引导舆论、平息民怨,例如“国王的本意是好的,都是约纳主管执行坏了”之类的。
因此,即使约纳主管知道路易十五知道是杜巴利夫人挪用了救助款,即使他也知道民众知道是杜巴利夫人挪用了救助款,但他仍然不敢当个甩手掌柜,反而是对这笔救助款最为心急火燎的那一批人。
不过,尽管已经洞察到了约纳主管的处境,劳伦斯还是十分配合地故作钦佩道:
“想不到您还是如此高尚的一个人,主管先生,说来也是真惭愧,我都没有注意到那些可怜的人们。”
“不不不,您言过了,阁下。”面对劳伦斯的溢赞,约纳主管也是赶忙推辞道: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一些私心,万一到时候因为冬日补贴发放不下去而激起了某些严重的后果,恐怕您以后就只能在斯塔凡教堂的公墓里找到我了,国王陛下一定会把王室财务亏空的责任归咎在我身上的。”
“所以,您的意思是?”劳伦斯不动声色地问道。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筹措到发放补贴的资金,年前那些市民们就已经因为补贴的事大闹了一场,如果到时候真的取消了补贴,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何况国王陛下这段时间都会待在巴黎,那样问题可就大啦。”
约纳主管语气十分焦急,脸颊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忧虑重重的皱纹,甚至连身子也有些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尚未褪去的寒意还是因为萦绕心头的恐惧:
“如今我也只能拜托您了,仁慈的波拿巴阁下,王室手上还有一半科西嘉国家白银公司的股权,如果将这些股权变现的话,就足以发放今年的补贴了。拜托您了,阁下,这不单是为了我这条卑微的性命,也是为了那几千几万名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平民啊。”
劳伦斯瞥了约纳主管一眼,而后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火炉边的约纳主管全神贯注地盯着劳伦斯的每一个动作,攥紧的拳头里也因为紧张而渗出几滴热汗,就连他的心跳也都砰砰地加快起来。
在约纳主管看来,科西嘉国家白银公司可是这位波拿巴阁下的摇钱树,自己如果代表王室大肆抛售公司股票的话,这无疑会让市场对国家白银公司的信心产生动摇。
投资者们会开始好奇,国家白银公司是否与王室脱离了关系,亦或者王室是否知道了什么内幕消息才选择大肆抛售。
这样的谣言一旦散播开来,国家白银公司的股价必然便会应声跌落到谷底,毕竟有相当一部分的投资者都是看重了这家公司强硬的政治背景才慷慨解囊的。
只是,尽管知道这是一项对劳伦斯相当不利的提议,约纳主管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论是寻求财政大臣帮助,还是试图从其他账目上借用一笔资金,甚至是不惜损害个人名誉去向商业银行寻求贷款,但这些方法要么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填补上冬日补贴的窟窿;要么是等待周期太长,完全不可能在一月中旬寒潮来袭之前筹措到资金。
唯有王室手上的科西嘉国家白银公司股票,作为证券资产可以十分快速地变现,资产规模又足够巨大到填补补贴的缺损。
而且,王室在国家白银公司的资产负责人正是来巴黎学习商业知识的路易王储,只要约纳主管说服了劳伦斯这边同意变卖股权,那么凭借劳伦斯第一侍从的身份以及和路易王储的私交,王储殿下那边也会直接同意约纳主管股票套现的行为。
“波拿巴阁下...”约纳主管嘴唇颤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来劝动劳伦斯,只是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让对方接受一个如此不利的方案了。
他觉得自己一个卑微的王室主管,尽管在外人面前似乎名头很是响亮,但其实不过就是王室宫廷里高级一点的家奴而已,完全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来打动身为一国首相的波拿巴阁下。
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眼前这位波拿巴阁下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是个不错的好人。
“比起这个,主管先生。”劳伦斯睁开眼睛,却是岔开话题道:
“我倒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如果您觉得不便回答的话就算了。”
约纳主管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声音颤抖着说道:
“您尽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毫无隐瞒。”
“话可不能说的这么绝对,主管先生。”劳伦斯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问道:
“既然杜巴利夫人不止一次地从王室账目上挪用了钱财,那么,您那里应该有她挪用款项的记录,或者说证据吧?”
约纳主管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一个相当私密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咬牙点了点头,沉声应道:
“是的...阁下,杜巴利夫人深受国王陛下的宠爱,许多她用来购置珠宝别墅的款项甚至都是陛下直接御批的,所以我那里都保留有凭证和记录。”
“很好,主管先生,那我们不妨做一个交易。”
劳伦斯双手撑起下巴,眯起眼睛笑着说:
“我需要你手上的那些记录和凭证,也许还需要你额外做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而作为对你的回报,你将不用担心这个冬天的补助款项了,你会在一周之内看见足够数量的利弗尔出现在王室账户上。”
听着劳伦斯的提议,约纳主管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
“您是说把杜巴利夫人的那些...可是,泄露皇家机密的话...”
“泄密和掉脑袋相比,您更喜欢后者?”
“掉脑袋...对,您说的没错,我...我。”约纳主管一咬牙,脑海里想着杜巴利夫人那副可憎的面孔,凝声承诺道:
“我接受您的提议,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您要的东西,这段时间我也都和王室成员一起待在杜伊勒里宫,您可以随时找我。”
看着约纳主管那坚毅的表情,劳伦斯也满意地站起身来,再次同对方握了一下手:
“很高兴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主管先生,你很快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相信您,阁下。”
约纳主管沉重地点了下头,抬手将茶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而后便同劳伦斯告辞,离开了府邸。
...
透过落地窗,劳伦斯看着约纳主管的马车在飘扬的雪花中缓缓离开,嘴角扬起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这位主管先生的出现倒是为自己的计划省去了许多麻烦的准备工作。
至于为巴黎的贫民解决冬日补贴的问题,这本来就是劳伦斯计划之中要做的,毕竟只要辅以一点得当的运作,这可是一个笼络人心的大好机会,和约纳主管的交易倒像是是一个主动送上门的赠品。
当然,劳伦斯可不会像约纳主管说的那样通过变卖国家白银公司的股份来筹措资金,在劳伦斯榨干这个空壳企业的最后一丝价值之前,他可不希望这家公司出现什么问题。
至于该让谁拿出这一笔巨款,劳伦斯也早就在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那些占据着空前财富的资本家们:
“来人,去给法兰西商业银行的蒙马特尔先生带个话,他不是一直想着往贵族圈里挤吗,现在他有机会了。”